眠风

随心去就

【白鬼】食色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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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加加知按着白泽记录的客户地址赶到时,医生正和小野篁说笑着从宅院门口走出来,转头看见他也是一愣。

“你怎么来了?”白泽快走两步到他身边,“诊所那边出什么事了?”

加加知还未开口,小野篁也已经慢悠悠跟过来,笑容满面地和他招呼,“哦呀,加加知先生?真巧。”

“是啊,真巧。”加加知不动声色地把医生隔到自己身后,“听桃太郎先生说起客户竟然是篁先生,我就跟过来了。家里有人身体不舒服?”

“头痛脑热之类,已经托白泽先生诊疗过了。问题不大,承蒙关心。”

白泽一手搭上加加知的肩膀,诧异地来回看着面前的两人:“你们认识?”

“是哦,我们是同事。”

加加知的背僵硬起来,小野篁之前关于自己的职业和白泽说过些什么,又是如何说的,他都完全不清楚,这个男人难保不会弄出什么岔子。

“怪不得这家伙死活不肯告诉我他在做什么,原来是这样?”白泽痛心疾首,“加加知,你在里面是做什么的?别告诉我是……”

“啊啊,请您放心,加加知先生和我一样只负责公司总体的运作,和下面的事没什么关系。”

“可是近墨者黑,你该不会每天都和女孩子们玩得很开心吧?”

“……?”加加知听得莫名其妙,向小野篁投去一个质问的眼神。

“我们是正经的娱乐风俗行业,白泽先生。何况加加知先生向来只把店里的姑娘们作为同事和下属看待,这一点我可以替他保证。”小野篁朝他悄悄眨了眨眼,“啊!刚才在屋里谈起来,您似乎很感兴趣,既然又是加加知先生的熟人,欢迎来我们下属的店里玩,酒水八折!”

“不必了不必了,我没有很感兴……哇好痛!!你踩我干嘛?”

加加知回头飞快地瞪了医生一眼。白泽抱着脚龇牙咧嘴,“瞪什么瞪?我真的没有感兴趣!倒是你,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

加加知没等他说完就直接上手掐过了脸,于是白泽的尾音埋没在低下去的吸气喊痛声中,不甘地也伸手去揪他的领带,两个人几下便又缠打在一起。

“对了……”折腾半晌,总归不敢太用力的白泽脖子被加加知的手臂夹在了腋下,艰难地仰起头来问站在一旁的小野篁,“他是怎么受伤的?”

“前几天被黑帮找麻烦上门,加加知先生因为挡在女孩子们面前,不幸挨了一刀。好在最后事情解决了。唉,您要知道,做我们这一行也不容易。”

——不知道这样会下拔舌地狱的吗?加加知看着小野篁以一副世事多艰的表情大言不惭地讲着花边小报才会登出的烂俗情节,不禁有些语塞,没留神手一松,让白泽挣脱了出来。

“什么?竟然是被捅伤的?!报警了没?”医生柔软的黑发早被揉作一团鸡窝,此刻他顶着这乱糟糟的鸡窝一脸紧张严肃,让加加知看得忍俊不禁,扯了扯嘴角,又咬住下唇。

居然相信了。

“抱歉,昨天不该……”白泽低声说,“回去还是上些药,再重新换下绷带……”

“够了,没那么严重。请您别作出这种哭丧脸。”加加知把他的脸用力捏成金鱼模样。

“可恶,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识好歹……”白泽费劲地挤出奇怪的音节,火大地去掰他的手。

一直在旁笑眯眯观战的男人这时冷不丁插了进来:“二位的感情似乎很好的样子。”

加加知和白泽同时扭过头,于是小野篁看见了两幅完全不同的表情,一个欲盖弥彰地红着脸,另一个面色阴沉如黑云压顶。

他轻轻扯了扯自己那绺滑到额前的自来卷的头发,冲他们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

 

 

“加加知大人,您刚才的眼神真是足够杀人了。”白泽先行离开之后,小野篁懒懒地靠在大门边的墙上,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好——害怕啊。”

加加知拿出火机冲他晃了晃,“没想到篁先生竟然会在我的东西上装追踪器。”

“我在还给您的时候就提醒过吧,从敌人那里来的东西要多加谨慎才行。”

“所以您是敌人吗。”

“对于有秘密要保守的加加知大人来讲,所有不知道秘密又意图突破的人都能算作是敌人吧。”

“那么是我大意了。”加加知把从火机里卸下的追踪器扔进一边的下水道,“您什么时候开始生疑的?”

“听过现场的报告之后。您不该是那种人。”小野篁答道,“那可是别西卜,当时的形式确实很紧迫,但放弃眼前的重要人质,舍身掩护同伴的必要性究竟有多大呢?何况春一大人的实力您很清楚。”

他从墙上直起身,眯了眯眼睛。“我反复确认过了,您的反常举动是在看见莉莉丝之后出现的,她后来放走你们还留下电话号码的事也很古怪。我原本以为,是你们俩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在把东西还给您之前稍微做了点手脚。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您和白泽先生感情真是很好。是恋人吧?”

“真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加加知别过头去打量他身后的宅子。这里并不是组织的房产,但他也并未听说小野篁会在外居住。

“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不过,这或许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小野篁耸了耸肩,“您看,又是这样要吃人的表情。我猜您是把我的话当做威胁了。进屋坐吧,站在大门口和客人说话太没有礼节了。”

加加知跟着小野篁进了宅院,弯腰脱鞋时,注意到玄关的立柜上倒扣着一个小小的相框,旁边已经落了一圈灰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伸手去碰,把鞋摆放整齐便向内室走去。

小野篁已经摆上了茶点,示意他在对面落座,然后便只是看着茶水的雾气不说话。加加知盘腿坐下来,主动打破了沉默。

“簧先生,我想还是该道一声感谢。尽管您的故事编得一点也不圆滑。”

“那怎么能叫编故事,我们组织的下属保护对象里本来就有花街这种娱乐风俗业,而且也确实是被其他黑道找麻烦嘛。唯一不对的,只不过加加知大人并非是为姑娘们受伤的罢了。”

“……”加加知看他一脸正经,不想多做争论,“算了,这些谎话也就只有那个白痴会相信。”

“白泽先生是个聪明人,您该庆幸他在这方面倒不多疑。”

“那也是借了您的口讲出来。倘若我自己这样告诉他,怕是绝不会相信。说起来,我很感兴趣您为何要帮我圆谎。”

“我么?我估摸着那些事白泽先生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便帮着您瞒一瞒。”他又问道,“所以之前您是因为他在场才会失手?但看样子白泽先生并不知道您那天的事。”

“是以为他在场。那个女人玩的把戏。”

“这样吗,那便都讲得通了。”小野篁捧起茶杯轻轻转着,那上面绘着细细的竹枝和几点疏叶。他向来眉目舒展又笑容可掬,但加加知觉得此刻这个男人小口啜饮茶水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柔和得过了分。

然而下一秒淡青色的茶杯就被重重地磕下,几点茶水溅出来洒到了桌上。

那一瞬间加加知惊异地看见小野篁的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如同兼有地狱变画屏中鬼卒的严酷和罪人的凄苦的神色。那是张因数种情感同时激荡而混糅成的狰狞面孔。但只有一瞬,狂风骤雨滚过般的一瞬之后,小野篁又变回了往常的模样,只是声音异常地有些冷淡。

“加加知大人,我为您感到抱歉。但您应该知道,这样的事在组织内是不被允许的。”他用手指蘸着溅出的茶水在桌上漫不经心地画着,“像您和白泽先生,这样的事。”

加加知迅速地恢复了镇定,这件事本就不可能长久,小野篁并没有做错什么,不如说之前在白泽面前帮着演戏已经算是对他网开一面。

“我知道。”

“不,您不知道。”小野篁说,“您不知道这样规定的原因。”

“任何人都该以组织利益为上。我很抱歉之前因自己的动摇没能完成任务,但我保证——”

“加加知大人,您不知道,干扰到组织只是其中一点。”小野篁打断加加知,又重复了一遍。

“以前地狱组也不会干涉组员的感情生活,但阎魔大人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当然了,在说一个黑道头子善良的时候用的自然不会是那些普通的标准——但您要相信,这不是什么冷酷无情棒打鸳鸯的规定。”他的声音重新温和起来,“这是对所有人的保护,对组织,对您的爱人,更是对您。”

 

十八.

 “您之前听说过我妻子的事吗?”小野篁问。

加加知摇了摇头, 他只隐约听说过小野篁之前有过家室,具体的情形则没有过多关心。

“我们是青梅竹马,从中学时开始。”小野篁说,“爱情故事讲起来总是太长,所以就直接跳到结尾吧。大学毕业之后不久我们就准备结婚。她是个乖巧的女孩,我最喜欢她古典美人一样的黑色长发和沉静的眼睛。”

“那时候我只是个普通毕业生,靠着自己在经济学方面有些头脑做点小打小闹的投资。直到后来有朋友找到我……帮黑道洗钱。”

“大学里我什么朋友都交一点,您知道的,我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本分的人。总之对方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一开始我需要承担的责任也不太大,倒是利润丰厚得很。多一些钱,云子她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婚礼也能办得更风光。光靠上班那点工资太蠢也太慢了,我那时就是这样想的。”

加加知默默听着,没来由地想起了玄关的相框。他问小野篁是否介意自己抽一支烟。

“当然不了,您请便吧。总之,一开始我还守着些原则,挑着事情做。后来越陷越深,想退出已经不可能了,索性就加入了黑道。在一次吞并斗争中那个组织最终瓦解,我偶然得到阎魔大人赏识,就转而加入了地狱组。”

“虽然现在更多是做些财务处理和日常运作的工作,但以前我也对自己的作战能力自视甚高,有时也喜欢出去执行任务打打杀杀。那时我自信地觉得……自己是可以掌握平衡守护好她的。”

“篁先生的妻子知道您加入地狱组的事吗?”加加知缓缓吐出一口烟气问道,对面的小野篁露出一脸苦笑。

“原本是不知道的,但纸包不住火。她吓坏了。”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是啊,很正常。她甚至以为我是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我看她怕成那样,也想尽力圆过去,只承认自己一时糊涂帮着洗了钱,没有真正加入黑道。最后她将信将疑,哭着求我去自首。”

“她说犯了错就该好好改正。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的乖巧简直和死板没什么两样。云子还说如果我真的加入了黑道,就要马上离婚。”

加加知阖上眼睛,白泽的“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她老公似乎是和黑道有来往”又在耳边回响起来,大伤未愈的身体突然觉出几分倦乏。

“所以你们离婚了?”

“现在想起来,如果我同意离婚,也许就好了。我之前参与洗钱时知道的事情太多,早该想到总有一天会惹火上身,并且祸及家人。”

小野篁提起陶壶续茶,再未多讲一句。加加知也明白言止于此便足够,这大概是这个温文男人最深的一道疤。他没有去戳人痛处的习惯,但还有一个疑问。

“楼上的病人……”

“是云子的奶奶。当时没与云子和她父母在一块,幸免于难。她一直没有原谅我,也拒绝接受汇款。直到近两年患上阿尔茨海默症,认不出人来,我才请护工帮忙料理,有时也就来看看她。这样的老年人,倒也不会有什么仇家觉得值得重视了。”

“那这里是您以前的家?”

“不,是云子长大的地方。那里我再也没回去过了。”他把茶杯又推过来,“加加知先生,您如果在某处见过自己心爱之人的惨状,也就一定不会再踏足那片土地了。站在那里的心情只有两种,要么是把凶手撕成碎片,要么是把自己撕成碎片。而我已经报过仇了,再去就只能自戕。”

“对于您的故事我感到很抱歉。”加加知说,“看起来您平日并未因此受到更多的影响,我钦佩您的坚定和淡然。”

“不,加加知大人,过去的事其实并不会被埋葬,它们总是在夜深人静地时候爬上来咬啮着你的心。”小野篁指了指地下,“活着要受这样的折磨,但我也不敢去死,因为害怕在那里见到云子。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

加加知把烟摁灭在缸中,看它寥寥升起一缕青色的雾气,一时恍惚起来。他在梦里短暂地体会过那样的感觉,到这时他突然理解了小野篁之前的狰狞面孔——

那是混杂着震怒、悲哀、痛苦、懊悔、失去并永不复得的神情,他确实同时做着惩治凶手的鬼卒和承受爱人惨死之痛的罪人。

加加知知道,阎魔的儿子与儿媳也是在与其他组织的激战中过世,只留下一个孩子。所以对于阎魔过分宠溺自己孙子这件事大家也都只是象征性地抱怨。

斗室里很安静,青色的烟雾终于散尽了。

“感谢您的忠告。”加加知撑着桌子站起来,“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这样便好。”小野篁仰起头冲他淡淡一笑,“如果您自己斩断不了,我可是会插手的。”

“倒是有别的事拜托您。回去的路上再详谈吧。”

“稍等一下,我交代护工两句,随后就去发动车子。不把加加知大人送回极乐满月,白泽先生可不会给我宝贵的汉方药。”

加加知点点头,他看着小野篁拉开门往楼上走去,又将视线收回来看向刚才两人对坐的桌子。那上面蘸着茶水画出的痕迹已经半干了,但依稀还能看出来混在一堆蜿蜒水线里无意识写就的两个字。

“云子”。

他来到玄关,扶起那个相框。是一张合照,年轻的新娘和她的自来卷新郎站在鲜花装饰的门廊下,白色婚纱上撒着娇红的玫瑰。加加知不知道这张被扣下的相框里,刺痛小野篁眼睛的是裙摆上不详预兆般的血色花瓣,还是新娘再也触碰不到的微笑。又或者仅仅是因为,那双大而娴静的眼睛依然温和,照片中的男人自己,却再也承受不起这份目光。

加加知轻轻地,轻轻地把相框又扣了回去。

 

 

白泽走的时候千叮万嘱怕他又擅自跑掉,还是小野篁答应一定送人回来才罢休,这会儿倒不在极乐满月等着。桃太郎迎上来把配好的药递给小野簧,说自家上司回去准备晚餐了。

“我以为会是加加知先生负责做菜的,上次尝过您的手艺之后就一直记着。”

“我大半也是和他学的。”加加知说,“那头白猪没什么别的优点,做菜和看诊倒是没得说。”

小野篁短促地笑了一声,两个人便都有些默默,独独桃太郎摸不着头脑,只又交代几句熬药的注意事项,便送客人出门。

“加加知先生,听说您现下在……类似夜总会的地方做事?”等小野篁驱车离开,桃太郎才小心地问他。

“差不多吧,娱乐风俗业。”加加知只好顺着小野篁不负责任的瞎话编下去,只说自己当时受朋友邀请去做事,又和白泽闹了矛盾,索性就辞职走人。

他们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加加知才想起来还没向桃太郎道歉。早上二话不说问了地址就冲出门去,想来也把这老实人吓得不轻。

“没事的,我知道您担心篁先生若是无意透露了您现在的工作地点,白泽先生会有误会。说起来,他自己以前明明就爱去那些地方。不过现在倒是去得少了……”

加加知想起在酒吧捡到白泽送他回家的那天,医生挂在自己的肩膀上胡言乱语,酒气喷在脖子上惹起一阵烦躁。但记忆淘来又淘去,到了现在偏只剩下暮春还寒的夜里,搭在肩上隔了两层衬衣传来手臂的隐隐温度,和不耐烦转过头时,对上的一双微睁迷离的眼睛。

他真的只是因了一桌早餐才留下来,又真的只是因了雨夜里的一次疯狂爱上那个男人的吗?这样的问题即便是加加知本人也无法回答,因为过去总是在回溯中被不断地改写,美化或者其他。而所有与白泽有关的记忆都早被他不自觉地擦拭得闪闪发亮。就像再往前一点,在那个小小的医院诊室,医生把保温桶推到他面前,不因他的身世而表现出悲悯或厌弃,只是好脾气地问要不要一道吃夜宵。

偶尔加加知也想,会不会从那时候起,自己就已经开始痴迷那春风照拂般的笑意。因为这样一来,就能错误地以为,他们之间的情意比实际来得更长、更深、更像某种宿命的注定。

“……加加知先生,白泽先生以前是不太靠谱,但这几年我看着过来,虽然他自己嘴硬不承认,对您确是一片真心。要我说,这次您既然回来了,干脆就……”

在回去的路上,他看着林立高楼的窗后次第亮起点点灯火,每一盏暖黄或亮白的灯都在等着什么人归来。它们浮在暗色的夜幕里,凑出幅现代城市特有的童话景象。但他这样的人是并无权利拥有这样一盏灯的,等待着他们的只会是三途川上亡者飘摇忽闪的引路灯笼。踩着刀刃顶着弹雨,是往何处去?现世的疯狂过后,他们都清楚前路是朝向地狱的。

今日送人,明日送己。

 

十九.

加加知站在门口,食指抚上钥匙插孔用力地按下去,直到指腹传来滚烫压迫的痛感,皮肉被挤出一块不规整的泛白凸起。

他没有钥匙。之前那把丢掉了,这次也没来得及再配一把。这道门像是把他和过去悄悄隔开,唯有白泽是仅剩的联系。他知道只要按下门铃,医生就会来开门。又或者他可以现在就走掉,痛快干净,回去后送封信函告诉白泽从此一别两宽,说不定还能在对方心里留下个最初的好模样。

加加知发出一声嗤笑,抬手敲了敲门,白泽在厨房不一定能听见门铃。他觉得自己最近愈发矫情得可怕,感情果然是降低智商的东西。

白泽抱怨他怎么耽误了如此之久才回来,又风风火火冲回厨房。加加知听到里面传来煎荷包蛋的滋滋响声,小巧的汤锅在一边咕嘟出白色泡沫,海鲜的清甜若有若无地飘在房间里。

医生忙着把荷包蛋翻面,又抽空给汤里撒一小撮盐,直到叼着汤勺切葱段时才觉得身后安静得反常。他回过头,看见加加知正倚在厨房门口。

白泽印象中这个男人很少露出疲惫随意的一面。脊背永远绷得笔直,走路端坐都是四平八稳,甚至有时还会在他背上猛击一掌指责他作为医生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但现在加加知蜷起肩膀靠在门框,看上去有些像下午三点的猫,懒倦又放松,神情也似乎带点恍惚。白泽甚至有种错觉,如果此时挠上他的下巴,也许会收到一阵满意的呼噜。

“怎了?很累的样子。”

“没什么。”

“和篁先生谈工作还顺利吧。话说你什么时候搬回来?换洗衣物之类的不在很麻烦。”白泽看他恹恹的,转回身又舀了一勺海鲜汤尝着。

“我什么时候说要搬回来?”加加知调整了一下重心,靠上另一边门框。

“喂?”医生把汤勺扔到一边,凑过来把他拎直,“你什么意思?”

“公司宿舍免费,我何必住这边。交房租还得负责家务。”

白泽一时被这个理由噎住,眨了眨眼才回道,“你怎么不说这边有……有人做饭呢?!”

“公司食堂也不错,尤其是盖饭。”加加知假装没听出白泽本来是想说这边有他自己。

但医生明显对于自己亲手下厨的料理被拿来和食堂批量生产的饭菜作比更加恼火,以至于被加加知拽着领子拉到面前还在叨叨人对美食的追求不该这样低下。

他猝不及防地得到了一个吻。

和往常不同的、没有半点战争意味、反而缱绻轻柔的一个吻。加加知离开他的唇后依然把领子牢牢拽在手里,两个人近得只要张口说话就会险些擦上对方的脸。

“白泽先生,有件事我昨天就想问了。您的卧室放着烟盒。”

“嗯?”白泽还沉浸在那个吻里没醒过神来。

“我记得您是不抽烟的。”

“原本是不抽的。”医生索性搭上加加知的腰把人拉得离自己更近一点,下巴埋上他的颈窝。

“但人只要上了一点年纪,习惯稍微改变就容易失眠。”

“……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以前……是有烟味的……”白泽的声音透过衣料模模糊糊传来,经棉布过滤后显得更加柔软,“入睡前,你都会……”

加加知觉得喉咙突然哽住了,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半点声音,类似某种被抛进干涸辙迹徒劳呼吸的鱼类。

“加加知,我不算年轻了。以前你不是问过吗?确实我该安定下来,也想安定下来了。不开玩笑,回来吧。”

那个人好心地为辙迹里的鱼类鞠来一捧清水,但这份温柔根本无济于事,更谈不上拯救,只不过是把那痛苦再延长一些罢了。

“明天?明天我开车去你宿舍搬东西,”白泽直起身正视他,“哦,不行,明天莉莉丝约了逛街,那就……”

听到莉莉丝的名字,加加知下意识攥紧了医生的衬衫,“妲己小姐也去?”

“小妲己临时换班去不了,只有我和莉莉丝。后天……”

“我和你们一起去。”加加知略略思索便说,他松开白泽去拿手机。

“诶?为什么?以前你不是总说逛街很无聊?”白泽惊讶地问,“该不会……该不会加加知你是在吃醋?”

“啧。”加加知翻着通讯录不接话,医生只当他是默认的意思,心情极好地又想凑上来。

“蠢货……”加加知头也不抬,“荷包蛋糊了。”

白泽猛地从他身边弹开,手忙脚乱地惊叫着去抢救那个荷包蛋。小小的厨房里,炉火、热汤和医生的唠叨洋溢在一起,融成浓浓的烟火气。加加知想,这里的灯光从外面看上去,大概也会像是在等一个人吧。

他找到了小野篁的通讯方式,点开通话,关上厨房的门。于是那些光与声音,那些令人安心而愉悦的烟火气息便都和门后的医生一道,缥缈远去了。

 

 

“所以呢,现在就这样住下了?”

“暂时是。”

“挺好的不是?重新回到爱人身边,开心吗?”

“你的语气听上去很像是在嘲讽。”

莉莉丝大笑起来,她的耳边挂着细碎的水晶耳坠,此刻一闪一闪地颤动着,折出流光溢彩。

“加加知先生,我本来以为今天会是我和白泽先生的两人时间。”

“那还真是抱歉了。”

“您该不会就是怕这样才跟来的吧?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你的身份,更不会和你抢人。”

加加知淡淡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和白泽大人是朋友,还有,我很喜欢你。”

“那我可担不起这份喜爱。别忘了你上次差点害死我。”

“话可不能这样讲。”莉莉丝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洋装连衣裙划开好看的涟漪。“上次难道不是很有趣吗?我喜欢你和白泽先生,因为你们都是有意思的人。”

“所以为了好玩,莉莉丝小姐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当然啦,想想看如果那天你死了,就会是另外一种有趣了。也许我会约白泽先生一起去墓地吊唁故人,结果他发现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你的名字——他会怎么说呢,加加知先生?”

莉莉丝双手背在背后,侧过身俏皮地看他。加加知低头对上她的眼睛,西方女人深褐色的瞳仁清澈干净,略带了婴儿肥的小脸透出一派天真,嘴角却隐约浮出些狡猾的坏意。

“我还活着,这才是最有趣的事。”加加知说。

“哦?何以见得?”

“只要我还活着,就能掌控游戏。”

他们已经走到这条街的后巷尽头,加加知站住了脚。

“哦呀,这句话里有一点危险的气息呢。”莉莉丝四周望了望,“这里没有摄像头,也没什么人来往。原来如此,把白泽先生支开也是为了方便动手?”

“真可惜,我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但我不能留下你。”

“你这算过河拆桥吗?”

“我从来没打算渡河。”

“啊啊,真是口是心非。”莉莉丝晃晃手指,轻轻按上他的嘴唇,“觉得我死了你们就安全了?”

“我想你还没有告诉别西卜。”加加知抽出枪隔开了她的手。

“没有。我说过,我是你们的朋友。”莉莉丝脚步轻盈地向后退去,高跟鞋已经落在了街转角的光明里。

“可以了,别费心逃跑。就站在那里吧。”

“加加知先生,您做好清理现场的准备了吗?”

“这不需要莉莉丝小姐操心。”

“要怎么向白泽先生解释呢。”

“不需要留给你向上帝祈祷的时间吧。”

“这倒是不需要。可上帝到底是眷顾我的。”莉莉丝瞥了一眼旁边的街道,“白泽先生真是天使一样的存在。你瞧,他已经过来了。加加知先生刚才陪我讲了太多没有意义的话。”

她满意地回过头,却发现站在阴影中的男人仍然举着手里的伯莱塔,一脸冷峻。

“……加加知先生?”

“是啊,本来我没有打算费这些口舌,但那个白痴的动作确实太慢了。”

虽然需要一点时间,但莉莉丝还是费力地读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她姣好脸上的愕然转而变作了惊喜,加加知听见她用古老的欧陆语言发出了一句什么感叹。

“你根本没打算避开他。”

“不止于此。”

“原本就是要让他看见?竟然能做到这一步,疯子!真是疯子!”莉莉丝摇着头大笑。

“已经过来了吧。”他把手指搭上扳机。

“几步之遥。游戏越来越有趣,可惜却不能亲眼看完了。真的不能网开一面吗?加加知先生?”

“不,它就此结束了。”加加知说,“再见,莉莉丝小姐。”

 

 

白泽抱着面包好不容易追上前面两人的身影,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在前方那个转角处他只能看见莉莉丝笑着在说些什么,那么加加知大概是站在她对面的。高楼间漏下一束天光,金发和连衣裙晕开一层朦胧,像是某种带着神旨的召唤。这时莉莉丝转过头,白泽知道她应该看见了自己,于是便加快脚步向前赶去。

枪声响起的时候医生差点没抱稳怀里的袋子,莉莉丝近乎就在他面前倒下,鲜血从前额喷溅出来的时候竟然还带着该死的美感。水晶耳坠滚到白泽鞋边,在他惊惶失措的后退中不幸被碾得粉碎。

转角的黑暗里缓步走出挺拔修长的身影,迈过地上了无生气的金发美人,轻巧而笃定地,逆着光向他举起了手里的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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