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设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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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方开着花店的街口右转,数到第三盏路灯旁边的公寓。
一起吃过的拉面屋不知何时变成了24小时便利店,门口贴着半旧不新的饮品广告,边角粘不牢,在风里卷起又垂下。
他在便利店前站住脚,盯着那广告海报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看公寓的四楼。
没有亮灯。
在楼梯口踱了几个来回,最后退到阴影里,摸出一根烟来点燃,凑到唇边。
黑衣的身影隐在夜幕中,只剩红色的火星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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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毕业的医学生,年轻,资历浅,总是被分到急诊科守夜。
白泽不是那种太守规矩的人,上班时间也带着长长的耳坠,还隐约和前台的几个小护士都不清不楚。但架不住嘴甜会来事,哄得上司同事都开心,也就由他去。
守夜班虽然难熬,但急诊科的病人什么样都可能有,不严重的时候倒也有趣,他权当众生百态看。
比如今天,打架被老师拎来的中学生。
白泽心不在焉地拿出酒精纱布给几个愣头青包扎伤口,一面听那个矮矮的小老头对着他们不住地数落,一面惦记着如何把新来的小护士约出去。
血气方刚的年纪打打架很正常,被数落也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连带着对医生也没好脸色。只有处理完最后一个,那孩子仰起头轻声说了句“谢谢您”。
他稍微回过神来,发现这男孩生得颇为清秀,眼睛细细,嘴也很小,明明十来岁,眉目间却一股子清冷气。漆黑的软发里缠了一圈白色绷带,倒现出些病态的美来。
白泽冲这孩子笑笑,拍了拍他的头,男孩却皱起眉,把头别向了一边。
什么嘛,一点也不可爱。
医生讨个没趣,把手揣回白大褂的口袋,倚着桌子接着看热闹。
听起来,是有几个恃强凌弱的,找了这孩子和他两个朋友的麻烦,结果反倒被教训了一顿,只不过双方都挂了彩。
“行了,都通知父母来接吧,回家反省几日再返校。”小老头终于是说累了,摆摆手做了总结。
“诶,不行哦,“白泽直起身来,指了指面前的人,“这个孩子得留下。”
男孩重又仰起头看他,眼神警惕。
“刚才包扎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发烧,留下来输液吧。”他抽出病历本,回以一个微笑,“你,过来。”
乌头、蓬和其他人都被各自的父母接走了,老师交代几句之后也便离开。刚才还有些拥挤的急诊室只剩下了两人。
白泽哼着小曲给男孩挂好点滴,重新坐回椅子,煞有兴趣地端详着对方。
“小鬼,你打架很厉害?”
“不要叫我小鬼。”
“那你叫什么名字?”
“加加知。”
“唔。”
“如果不是今天发烧头晕,早把他们都揍得再不敢找麻烦。”
白泽干笑了两声,一张苍白清秀的小脸说出这样的狠话,还真是不相宜。
“哦呀哦呀……要不要给你家长打个电话,等稍过一会儿点滴打完再来?”
“我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房间里一时静下来,医生架起腿,右手绕着耳坠,笑容却还没收敛,点了点头,“真巧,我也一样。”
加加知略略偏过脸,看见医生依然笑得淡淡。尽管不曾想过要从自述身世中得到别人的同情与怜悯之类,但这种反应他倒也是第一次见。
“他们就因为这个找你麻烦吗。”
“差不多吧。以前也常说一些没人要的野种之类。但他们做什么都不如我,大概日子一久,心生妒忌。”
医生没再搭话,眼睛不知看着哪里。加加知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来回轻捻着耳坠上的铜钱,突然听见咕噜一声响。
白泽放下耳坠,一脸痛心疾首地捂着胃,“哎,我说呢,你们一来都忘了吃夜宵。小鬼,饿不饿?”
他刚冷冷答了句,“不饿”,肚子也跟着咕噜一声。
年轻的医生顿时露出一副促狭的笑容,从柜子拎出个保温桶,揭开盖,故意用力吸了吸鼻子。
“哇,好香。这手艺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尝到的,吃不吃?”
“啧。”加加知看着他轻浮的笑脸,顿时觉得这人很是欠揍,他压住自己青筋暴起的手,把头扭向一边。
香气淡淡飘过来,白泽把保温桶推到了他面前。
“只有一个勺子,你先喝吧。这粥清淡,病人也没关系。”
“谁要和你一起吃?”
“你感冒了我还没嫌弃你呢。”
“哈……”加加知转过头瞪他。男孩的嘴微微张开,白泽注意到他还有一对小小的虎牙。
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加加知的鼻子不自觉地像兔子一样微微嗅动起来,他今天还没有吃晚饭。
“不要这么不诚实嘛,我知道你饿了。”
“……”他抓过白泽的勺子。“不吃白不吃。”
保温桶里是皮蛋瘦肉粥,面上还洒了些鲜绿色葱花。细碎的肉末和熬得软烂的白米融在一道,早已化得只剩精魂。金黄墨绿的皮蛋点缀在粥里,平添上几分特殊的香气。入口咸鲜稠滑,有一点点烫,顺着喉头滑进胃里,带来温暖的餍足感。
他一口接一口不出声只喝粥,突然被一直笑眯眯捧着脸的白泽劈手夺下了勺子。
“喂,这是我的夜宵,好歹留一点。”
“从现在起,一人一口。”加加知咽下粥,口齿清楚地说。
“……你这小鬼算盘倒是打得精……”
“别叫我小鬼,说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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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吐出一口烟气,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漆黑的窗口。
两个人吃一份粥,到最后几乎是抢着吃光的。
后来也经常出入各地的高级酒店,也进过街头巷尾的家常小馆,喝过形形色色的皮蛋瘦肉粥,却似乎再没遇过那天夜里这样好的了。
自嘲般地笑笑,掸了掸烟灰。
二.
“您为什么厨艺这么好?以前学过?”
“药食同源嘛,优秀的医生,尤其中医,一定是个好厨子。”
“……”
“小时候在孤儿院我负责做饭,练出来的。”
“……”
“你那眼神什么意思?好啦!抓住女人的胃就抓住了女人的心,懂不懂?这是把妹神技!”
他冷笑一声,眼疾手快地从白泽筷子下面抢走了最后一块陈皮兔丁塞进嘴里。
“满脑子都只装着下半身的白猪。”咀嚼兔肉时他的腮帮子鼓起来,类似某些把粮食装进嗉袋的小动物,一边还毫不留情地揶揄。
“可恶,抢了我的下酒菜还这么嚣张,白泽,是白泽!还有,刚才的原因都是真的!”医生把筷子一撂,抱头痛哭,“我真是……引狼入室……”
同居始于第二次遇见,纯属巧合,和初次见面已经相隔数年之久。他本来也少生病,后来偶尔送同学或同事过去医院,也没再遇见过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医生。
彼时他倒也不太在意,唯一的挂念,是忘了问对方的姓名。说起来拿一个勺子分一碗粥喝,倒也是奇妙的缘分,却在回忆时只能称对方为“那位先生”,多少有些让人心生遗憾。
因此,在酒吧捡到白泽的时候,他心里倒涌起几分说不清的惊喜。
原本是和新同事去酒吧聚会,但实在对群体活动兴致缺缺,索性退出来一个人坐在吧台喝酒讨清净。旁边却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
“你这个爱情骗子——”
“哇,听我解释啊小中!!”
“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就是死性不改!去死吧!!”
“呜哇……轻点轻点!!啊好痛……”
声音太大了些,他眼角跳了跳,但还是目不斜视地继续喝酒。这种戏码在酒吧太过常见,何况他也不爱看热闹。
“真是的,女孩子真可怕……兔子不是也全年发情……为什么我不行……”
被愤然离去的女友掴了一巴掌的男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来到吧台边,哀叹着把头砸在了台上。
随着那男人的动作,当啷一声脆响。加加知侧目看了看,一眼认出了那枚红绳串起的铜钱。
他挑了挑眉,从对方的发旋一直打量到瘦瘦的腰,一仰头饮尽杯里的酒,伸手拍肩。
瘫在桌上的男人翻过身,黑发粘在脸颊上,眼角因为酒力飞上一抹红,全无当年穿着白大褂的道貌岸然样。但这弯随时含笑的眼睛,轻浮得有些傻气的表情……
男人一脸迷惑地开口,“这位小哥,我们认识?”
“啧。”他不禁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贸然打招呼,转头重新满上一杯酒。
“诶?诶?”男人突然瞪大了眼睛,“你是那个,那个小鬼……守夜班那时候……叫什么来着?加加知?”
“是……”他端起酒杯顿了顿,“这些年,欠您一句。谢谢您的粥。”
“啊哈哈哈哈不谢不谢,都长这么大了,差点认不出来了!”男人借着醉意自来熟地勾上他的肩膀,笑嘻嘻地接连发问。
“在哪儿读书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看……有没有女朋友?喝酒吗?哥请客……”
“……”
如果酒能堵上嘴的话,那就喝吧。
话是说得豪气,但白泽酒量其实不怎么样,加上之前本就喝了不少,没和他对几轮就不省人事了。最后他不得不按照一脸“这种事我们已经习惯了”的酒保提供的地址把这男人送回家,也因此错过了归寝的时间。
“都怪您……”把白泽撂在床上,他直起身四周打量了一圈,“今晚没地方去了,借您家沙发一用。”
白泽迷糊着咕哝了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在屋里转了转,估计是医者惯有的洁癖,倒是挺干净。只是能在一些角落看到不知道属于几个女人落下的痕迹。指甲油,小发饰,诸如此类。
加加知在沙发上合衣睡了一夜,醒来时发现身上搭了床薄被。白泽窝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抱着个搪瓷杯子,阖着眼养神。
听见沙发的吱呀声,他睁开眼,直起了身。
加加知翻身坐起来,一只脚盘在沙发上,另一只脚虚踩着地板,抱着软软的薄被也不说话。
客厅里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白泽把杯子捧起来喝了一口,挡住大半个脸,支支吾吾地发问,“你……为啥在我家……”
“……托您的福,我错过了学校的归寝时间。”
“你送我回家的?”
“不然呢?您以为自己是飞回来的?”
“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吧?”
“嗯?”
白泽慌忙地摆摆手,又缩回了椅子里窝着。
“您不做医生了?”
“呃……不是,只是没在医院了,限制太多,不自由。自己开了家诊所……就在这边不远。”
“这样。”
医生尴尬地挠挠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罢了……新招的学徒蛮靠谱。你怎么在这边?昨天说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吧。”
“马上要毕业了,最近在附近工作。昨晚是陪同事过去。”
“还住在学校吗?很不方便啊。”
“是,其实这段时间正在物色出租屋,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
“还真是辛苦……啊对了,我做了早餐。去洗个脸,趁热吃吧,我们边吃边聊。”白泽站起身来,眼神扫过他清瘦的脚踝。
桌上摆着白米饭,味增汤,以及盐烤青花鱼,盛在靛蓝色的浅盘里。鱼的一面烤得金黄焦脆,筷子戳下去,方现出里面雪白鲜嫩的肉。一旁的小碟配着调味用的萝卜泥。
加加知扫了几眼,坐下来端起碗,抬头看向不紧不慢咀嚼的医生:“您缺合租的人吗?”
“诶?”白泽愣了愣,咬着筷子,玩笑般勾起嘴角,“缺个做家务的……怎么样,愿意包家务就可以在这里住下来,书房腾出来给你。”
“好。但你要负责做饭。”
“什……”白泽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筷子都差点没抓稳。
“怎么了,您说的,包家务就能住。”
“不行不行,我还要带女孩子回来的!”
“你带你的,门一关谁管你。不要太吵就行。”
“可是……不是……”
“你是中国人吧?那句话怎么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白泽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面前伸来一只空碗。
“再添一碗饭,麻烦您了。”
同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白泽做菜的手艺好到他不愿错过任何一顿,甚至还打破了自己以前不吃夜宵的习惯。并且医生对营养的搭配非常讲究,不用担心吃多了发胖。
偶尔赶上白泽心情好,还会给他做中午的便当。有次两人一边吵架斗嘴白泽一边准备,第二天他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每个胖嘟嘟的饭团都被用海苔贴上了自己生气的表情,细眼立眉,惟妙惟肖。沙拉上还用千岛酱写着中文的“笨蛋”。
加加知掂起一个饭团仔细端详,嘴角拉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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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烧到了指头,他一个激灵,甩了甩手。
前方的路灯暗了暗,灯丝发出些许细微的噼啪声,他在黑暗里,摸索着又点起一根烟。
火机沉甸甸的,是唯一留下的白泽送他的东西。
唯一……的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