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鬼】食色 06
||
十二.
雨势渐渐大起来，烟被浇灭了。
冰冷的水滴顺着发丝滑进后颈，寒意从脊背向下蔓延开去。
很像某个同样浑身湿透的夜晚，也是如此大雨，似乎要淹没整个城市。
有脚步声纷沓渐近，能听出是两个人，依稀杂着交谈声传来。
他从路灯杆上直起身，竖起大衣的领子，低着头走了过去。
---
加加知醒来时，看见小野篁耐心地端坐在床前，脸上挂着一贯温和无害的笑容。
“您醒了，加加知大人。这次有惊无险，所幸没有性命之虞。”
“嗯。”他正要撑起身，却被小野篁按住。
“医生说您还需要静养，随意活动伤口很容易裂开的。”
加加知挡开他的手，皱着眉勉强靠坐起来。即便只是稍微的挪动，伤口也牵扯着疼得厉害。“可是篁先生等在这里，难道不是有话要问。”
小野篁抿起嘴笑笑，“和您说话倒是省事，不过身体还是要保重的。”说罢也就替他在腰后垫上枕头调整成舒服些的姿势，才坐回椅子，打开记事本。
“那么，我就直接问了。那个女人和您说了什么？”
加加知微仰着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天花板边缘的墙壁上有一块灰褐色的斑点，他盯着那里，用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答道:“让我给她打电话。”
“嗯？”
“call me.” 加加知说。他又觉得那块斑点似乎更像是个凹陷投下的阴影，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墙壁上有不少这样的痕迹，只不过那一块是最大的。“她的原话。”
“只是这样而已？”小野篁明显有些意外。
“只是这样而已。”他收回了目光。谁知道呢，也许是某个在病房里住得太久的家伙烦躁至极时乱扔乱砸留下的，这并不值得他花费太多心思去探寻。
毕竟会住在这里的，都是些闲不下来的亡命之徒，哪怕是对面这个看起来温和无害，一身知识精英模样的男人也一样。
加加知看着他问道:“那个火机检查过了吧，有找到什么吗？”
“除了夹着的那张纸，没有其他东西——窃听器、追踪器、微型炸弹之类的——这些都没有。”
小野篁在记事本上草草记下些什么，又抬起头看向他。
“纸条上也只有一行电话号码。加加知大人，您觉得这……”
“篁先生对这个女人，应当也有一定了解。”加加知打断了他。
小野篁若有所思地点头，“莉莉丝——是啊，如果是她的话倒也不奇怪。所以，那只是像诱惑其他男人一样，在对您示好？”
加加知不置可否，双手交叠起来放在被子上。
“毕竟之前谈判的时候，她就对您表现出了明确的好感。”
“看来篁先生已经和春一谈过了。”
“是啊，说起来，没有您舍命掩护，春一大人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他已经把现场情况全部向我转述了，包括那家酒吧的草莓芭菲很好吃。”
“辛苦您了，要从那些废话里挑出有用的部分。”
小野篁笑起来，合起记事本支在膝盖上，”那么，加加知大人，”他压低了嗓音倾过上身，眼睛里闪着狡黠和顽皮的光，”您会给她打电话吗？那确实是个大美人。”
“篁先生，有时候我也会惊讶于您的恶趣味。”加加知淡淡地回答。
“哈哈哈……玩笑而已，您可别当了真去。不过，如果能利用她打听到些EU的情报也不错。”他站起来欠了欠身，”那我先回去向阎魔大人汇报情况了。祝您早日康复。”
加加知向他点头致意，略带倦意地阖上眼，听见脚步声没走几步便折回来，又微微睁开。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小野篁把火机放在床头的小柜上，”虽然这一回没出什么问题，但下次敌人塞进口袋里的东西，还望加加知大人多加谨慎。”
加加知目送他轻手轻脚地带上了病房门，才略略放松了一点紧张的身体。
小野篁善于察言观色，在组织内有人型测谎仪的绰号，要想瞒过他什么很难。
所以他也就如实相告，没有半点敷衍。
莉莉丝突然出现拦下撤逃的春一和他时，确实没多说什么，即便在昏暗的紧急通道里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也掩不住她的尽态极妍。
“就算是大姐姐你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识趣的话就快点让开。”春一架着他，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手枪。但加加知清楚，其实他们的子弹早就用完，春一不过硬着嘴恐吓。
莉莉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径直走上前来。“我只是好心来物归原主的，不要这么凶巴巴地对待女孩子哦。”
她把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塞进了加加知的上衣口袋，又顺势附在他耳边，红唇启碰，留下两个单词，然后便微笑着侧身让他们离开。
“call me.”
他并未对小野篁说谎，确实没有。
但这句话之下暗流翻涌的深意，旁人就无需知道了。
加加知探手摸到火机，攥回掌心，慢慢握紧。
在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之后，他并未完全丧失意识，而是被一个接一个梦魇缠绕吞噬，同样的场景反复出现，仿佛永无终止的地狱幻境。
每个梦里，都有满身鲜血的白衣男人，面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是你。
不是你。
是你……
看清不是白泽的那一刻，加加知也不知自己究竟庆幸和失落哪个更多，瞬间涌上的感情太过复杂又太过汹猛，毫不留情地夺去他引以为傲的冷静。
还好不是你。
他眉目舒展开，指腹摩挲着火机上的烫银纹路。
——喉咙突然一阵发紧，心脏仿若直线下坠，无可名状的恐慌漫上来，化作满额头的涔涔冷汗。
还好……这次不是你。
“加加知——我来探病了！有带鲷鱼烧给你……嗯？”
春一风风火火推开门，看着空荡荡的病床呆了呆。
“奇怪，小野篁先生明明说是这一间的。”
---
二十米。
淋得透湿的黑发紧贴在额头，睫毛架不住成股淌下的雨水，眼睛被刺得有些生疼。
十五米。
黑色的雨伞出现在转角，他紧了紧领口。
八米。
男人一手撑伞，另一手提着超大的购物袋，身旁娇小的女孩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纸袋。
五米。
白色外套，大红长围巾，因为走路习惯不好，黑色长裤的边缘溅上了一些泥水。
三米。
“……咖喱吗？我很拿手哦……”
一米。
因为把伞向女孩那里倾斜着，白色外套的一边已经打湿成了半透明，紧贴在肩膀上。
半米。
他把整张脸都埋在衣领里，看上去像是缩着脖子在躲雨。
擦肩而过时，男人的耳坠随着脚步起伏而跃动，墨绿的玉珠和红色流苏在空中轻轻飞舞。
身后传来女孩子的轻笑，盖住了温和低柔的男声。
便利店的广告海报终于彻底落进水洼里，浸洇成糟糕一片。他在转角处略停了停，点起今晚最后一支烟，加快脚步向来时的反方向走去。
“白泽先生，怎么了吗？”
女孩子疑惑地歪过头，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身后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大雨在地面溅起的朵朵水花。
“不……没什么……”
尽管这样说了，但白泽似乎仍在犹豫着什么，并没有挪动脚步。
刚才那个匆匆擦肩的人，不知为什么让他升起一点奇怪的熟悉感
即使在大雨淋漓中奔走也脊背笔直，步伐坚定，绝无半点仓皇的男人。
仅仅是一瞬间，等到他停下再转过头，只看见了一个背影消失在转角，却莫名地无法不去在意。
但不该是这样的，如果是那个人出现在这里的话，不会和他如此平静地照面过去。
他熟悉的那个家伙，该朝自己脸上来一记直拳，至少也要狠狠奚落一番。总之不会，不会像那个背影一样……
落寞。
“谢谢你送我回家，真纪。”白泽终于收回了视线，低头对上女孩圆圆的眼睛，“诊所唯一的伞给桃太郎了，没想到还要辛苦顾客帮忙拿采购的食材。”
“没什么，恰好顺路。只是您一个人住，买这么多都吃得完吗？”
“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而已。”白泽弯起眼睛，目光落在真纪怀里的纸袋中摆在最上层的一盒鳕鱼子，微笑又从嘴边消失了去。
十三.
“出门忘记带伞了？”
“你有什么目的。”
“什么目的？”
“为什么给我电话号码。”
“当然是为了能让你像现在这样请我喝酒啊。不过这么快就接到电话我也很诧异呢，伤势不要紧吗？”
“真正的目的。”
“人家可是在关心你，加加知先生也太无情了一点吧。”莉莉丝晃着酒杯，一脸痛惜地轻轻摇头。
加加知把湿透的大衣扔在沙发扶手上，一脸阴沉在她对面坐下。他不想做更多的纠缠，只关心一个棘手的问题。
如果只是想夺他性命或是再度挟持，那个晚上莉莉丝本有无数好机会，却松松爽爽地放走了他和春一。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担心着最坏的，无比讽刺的那种情况——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以为早就淡忘的感情，却成了被人拿捏的把柄。
“不会轻易就告诉你哦。”
“我很有耐心。”
“在关于他的事情上吗？”
“……”
莉莉丝恶作剧得逞般咯咯笑起来。
加加知沉默着，说来好笑，莉莉丝从没提起过白泽的名字，就已经让他如临大敌。但他确实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女人知道些什么。
现在已经亲自确认过了白泽暂时是安全的，没有被控制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至少他还有心情带女孩回家。
可能性虽小，但他也暗自希望最好那一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个女人向来满嘴跑火车，说不准只是在试探他，其实并不清楚那个蠢货的事，又或者误会成了其他人也说不定。
赶在她摸透白泽的姓名、住处之前，动用自己的关系还能有无数种办法把那个倒霉医生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包扔回中国或是其他什么安全的地方——
“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嘛，我是白泽先生的朋友。”莉莉丝踢掉高跟鞋，把长腿蜷在了沙发上，迷你裙下恶魔印记的刺青若隐若现。
“真有趣，听到这两个字你的神情都不一样了。”
她举起酒杯，透过五颜六色的鸡尾酒看对面的加加知。浮动在宝石蓝薄荷绿柠檬黄和石榴红之后的男人脸部线条如刻，神情淡漠。莉莉丝恍然间想起童年时和母亲上教堂做礼拜，透过彩绘玻璃的斑斓光束打在面无表情的神像脸上，也是差不多的场景。
多可笑，天国的神与地狱的恶魔竟有着如此相似的脸。
她想起自己也曾为天父唱过赞美诗，也被牧师摸着头赞许这样可爱的孩子一定会上天堂，但那都是过去了。自从出身卑微却是虔诚教徒的母亲在自己面前噙着泪水咽下最后一口气，莉莉丝就知道祈祷救不了任何人，天堂并不会是救赎地。至少不是她的。
有些人生来就更适合待在满是硫磺气息的地方，他们不需要上帝的悲悯，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只为满足奔腾血液中，灵魂所呐喊追逐的俗世愉悦而淋漓过活。
哪怕这愉悦常常需要建立在一点他人的痛苦之上，可能断送合法丈夫的前途甚至性命，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隔日就横尸街头。接受审判之前的每一天，都不妨过成狂欢。
她把酒杯转了一圈，对面的男人沉默得像一尊坐佛。但她见过他在枪林弹雨中的样子，神采飞扬，眼里有浓重的戮意翻涌升腾，四溅的血花不会让他退后，只会替他在眼角添上一抹快意的飞红。
加加知先生，您也是这样的人吗？
莉莉丝伸出纤长的手指捞起浸在酒里的樱桃，亲吻鲜红娇嫩的果皮，舔去挂在表面的酒液，然后拈在指尖细细观赏。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嘴唇和浆果都愈发红艳欲滴。
她眼波流转，却看也不看对面的男人，似乎如何处置这颗樱桃，才是眼下第一要紧的事情。
加加知暗自在心里赞同小野篁的话。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从骨到皮，无出其右。更可怕的是，她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美丽。
“他很可爱，”莉莉丝突然出声道，“对女孩子也很照顾。总而言之，我很喜欢白泽先生。”
她终于咬开了樱桃，“通过一位朋友在酒吧认识的，你们的话怎么说，一见如故，对吧？很快我们就互留了电子邮件地址。”
加加知没有说话。这种发展太符合白泽的性格了，完全不需要怀疑。
“他是很好的倾诉对象、逛街帮手和酒伴。酒品一向很好，不过有一天他彻底喝醉之后，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大概猜到白泽的失态无非用酒后乱性四个字就能很好的概括。
“其实白泽先生的酒量不错，是不是？但那天他确实喝得太多了，什么品种的酒都混在一起，醉得太厉害，最后居然哭了起来。”
加加知有些愕然地抬起眼。医生没少在他面前喝醉过，喜怒哀乐确实都形于言表。但他倒也从未见过白泽哭，哪怕是挨揍时也不曾有过，被女人甩了也不曾有过。
没心没肺如那个薄情胚子，当真也会在酩酊大醉后落泪吗。
“唔……当时还是费了点力气才听清他说些什么的。对了，我有告诉过你一点吗？”莉莉丝把樱桃核丢进一边的碟子，转头看他。
“……嗯？”
“白泽先生他，不碰女人哦。”
加加知一愣。
“我也觉得很奇怪呢，最开始以为是因为我有老公，就跟他讲没关系，我老公不在乎……后来发现他虽然女性朋友一大堆，但真的都只是喝酒聊天，了不起玩的时候左拥右抱一下，绝对不会走到最后一步。”
“但听我朋友讲，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正好相反，是个出了名的花心浪客呢。加加知先生——”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撑上矮桌逼近，“你知道为什么吗？”
“……”
“我一直都很好奇，甚至设想过一些难以启齿的可能。”莉莉丝见他没什么动作，索性踩过桌子，蜷在了他身边。
“直到那天他酒后吐真言，我才终于知道答案。不过第二天白泽先生似乎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也就勉为其难把这个秘密一直替他保存着。”
加加知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很想抽一支烟。
“想知道吗？”
莉莉丝伸出手指延着他的喉结缓缓往下，划开濡湿了一半的衬衫胸前的扣子，那里的起伏随着呼吸越来越剧烈。
“够了。”加加知抓住她的手腕丢开，“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何必这么急呢？不猜一猜吗？”
“我向来不喜欢猜谜。”
“那可不能白白告诉你。”
“啧……”加加知皱起眉头，今晚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不速战速决回去组织的话，他可不想招来小野篁的怀疑。
他不想知道原因，一点也不想。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该对多余的事抱有多余的幻想。对过去的留恋哪怕仅存一点点也会酿成苦果，而这苦果他也已经尝过了，伤口甚至还是新鲜的。
今晚就把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东西都彻底割弃掉吧，就像他在路上随手丢掉那个无足轻重的小东西一样。已经在血池浸泡过双手的人不需要某些消磨意志的东西，他完全可以在其他方面求得满足。
就只剩下这个女人了。既然只是偶然才有的私人交集，并非EU的刻意调查，那么要消除后患的方式也就很简单。除了清除掉抓住自己把柄的人，也算是杜绝自己可能会给无辜之人带来的横祸。这是阎魔平时常挂在嘴上的，被他讥为假慈悲的东西。
他的右手慢慢探向腰后的枪，金发美人却又开了口：“加加知先生，看来你运气不错。”她望着窗外，“答案自己送上门来了。”
加加知一窒，猛地转过头去。
酒吧里光线昏暗，落地窗又挂着深色的幔帘，从外面很难看清什么。但从屋内向灯火通明的街道观望，倒还能看个大概。
窗外的街道上站着个男人，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大概是终于平复了一点，他把抖落到胸前的红色围巾甩回身后，抬起头看酒吧的招牌。
白泽。
加加知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要走，莉莉丝却灵活得像一条鱼，从他身后直接钻到了窗前，拉开幔帘一边拍窗一边热情地招手。
白泽转过头，看见是她，露出一个意外的笑容，也摆了摆手。他走近一步，看清窗里还有一个人，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莉莉丝回过头冲他灿烂地笑着:”加加知先生，这可比我预想中要好玩多了，今晚真开心。”
“另外，最好赶紧把您那柄伯莱塔收起来，让白泽先生发现了，可是会吓坏他的。”
-TBC-
我终于解放了！以后更新大概会勤快一点。
好几章了他们终于又要见面了
*鳕鱼子饭团是鬼灯最喜欢的料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