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风

· if线背景，含部分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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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做了一场梦。

梦里是一轮血红的夕阳，浸在横滨港口的海上。血色在海面蔓延，像打翻了一整瓶波尔多红酒。滚烫的火烧云从天际淌下，熔成整片玫瑰紫的霞蔚。夕光投来，给站在楼边的黑衣青年镀上一层不真切的金红光晕。他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张开口似乎要向他说些什么。于是他向他伸出手，但青年只露出一个微笑、好像随时都会碎在风里的微笑，慢慢向后倒去——

他从梦中惊醒。

 

 

太宰治死后的第三年，中原中也一次也没有去扫过墓。

不是因为他不知道墓地在哪里。那块墓地是他亲手圈定的，在太宰治早就挑好的地方。他曾在一个结束任务后的晴朗春日和他路过那里，说这里空气清新，视野甚佳，不远处有漂亮的河，旁边也有树荫遮阳，真是块好地方。

这么喜欢的话，等死了之后你就埋在这里吧。中原中也用一贯凶巴巴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好啊。太宰治还是笑，淡淡地。那就交给你了。

下葬那天，黑手党的所属人员悉数到场。干部和准干部们站在前排，数不清的属下沉默而井然地跟在后面。队伍一眼有些望不到头，黑压压一片，中原中也走在最前面，突然就觉得胸口有些堵。他想太宰治恐怕不会喜欢这样的场面，这么多人为了他前来，个个摆出一副不知真假的苦脸什么的，他知道太宰治压根不会为此高兴，如果有可能，他毫不怀疑他甚至会从棺木里偷偷溜走。

按照仪式的流程，干部们每人都要往棺上盖一锹土，但轮到他的时候，中原中也没有接过尾崎红叶手里的铁锹。他一脚踢在坑边的土堆上，泥块稀里哗啦地滚落下去，砸在装着太宰治的黑色棺木上。周围人谁都没动也没出声，只是依然默默地站着。他收回腿，转身就走，黑色西装的海洋中间无声地分开一条道路。他听见短暂的停顿后身后再次传来铲土的声音，遥远又连续，每一声都像从他的胸口活生生挖出什么东西，和棺木里的青年一起埋葬在那棵树下。

交给你了。

他又想起太宰治说那句话时的神情，他不知道他躺在棺木里时是不是也是那样一副尊容。狐狸样狡猾的青年，却露出遥远而空洞的眼光，视线仿佛没有焦点，消失在未知的某处。他想也许从那时起太宰治就做好了决定，他带他去那里就是为了等着他说出那句话，然后名正言顺敲定自己的葬处。

于是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站在那里。永远长眠在那的不止太宰治，还有一部分他自己。

最初的最初，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是那个男人的又一次恶作剧。诈死，复活，在某天突然重新出现在港口黑手党大楼最顶层的房间，窝在那张椅子里，眨着眼用懒散的、慢吞吞的语调和他打招呼。

早上好啊，中也。

中也。

他这样叫他，不像叫其他人。敦君，广津先生，小银。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叫他中也，好像他们早就很熟悉似的，明明那时他压根不知道他是谁。所以他也踩着他的肩膀大声问了，你是谁，港口黑手党，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看见躺在瓦砾堆里的太宰治略微睁大了一点眼睛，好像很不可思议，但很快又回到平时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向他咧了咧嘴。

「羊」之王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

我是在问你叫什么。他说，又踩了他一脚。

太宰。脸上裹着绷带的男孩儿回答，太宰治。你——

他没有说下去了，只是微微笑着望着他好一会儿。

你把我弄疼了。

 

 

太宰治最讨厌疼痛，中原中也知道。然而很不幸，这位黑手党首领的身体上偏偏落着深深浅浅的无数伤痕。来自突如其来的狙击，来自神出鬼没的未知异能，偶尔也来自首领自己搞出的乌龙车祸。它们藏在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下面，在拥抱和抚摸时触目惊心，总让他忍不住想面前这个也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到底承受过多少次最令他自己厌恶的折磨。而每次太宰治俯身亲吻他之前，总要轻声对他说：闭上眼睛。

为什么？中原中也问。

我不想在你的眼睛里看见那样的东西。太宰治说，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还有，以后别再问我为什么，这是来自首领的命令，干部大人。我们黑手党不重视上下级关系可不行。

中原中也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想上下级关系里恐怕也不该包括这个吻和接下来的一切，但他懒得和太宰治争辩。每次太宰治搬出这套话他都会为数不多地安静闭嘴——绝对的忠诚，偶尔太宰治也会笑着说这样的他好像什么犬类。

总有一天会咬死你的。他说。

我很期待。太宰治撑着下巴回答，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

他讨厌他。讨厌得咬牙切齿。

太宰治是把他带回黑手党的人，手段却完全称不上磊落，以他的身世资料作筹码，甚至也害他挨了曾经的伙伴一刀，至今他的腰后还留着那时的伤痕。但他也给了他最大的自由，使他免做苦劳的羔羊。中也想怎么使用他的异能是他自己的事，他对他曾经的伙伴说，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想不通的吗？尽管后来他终于明白正是从那一刻起太宰治就在他和伙伴间埋下了嫌隙，但他也记得那时太宰治的表情，是从他们相识以来少有的认真和严肃，有无可置辩的力量。所以那时他跟着他走了，也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他将他解放出来，却又收系在自己身边。他给予，却也向他索求。索求力量，信任，忠诚，甚至爱欲。

他讨厌他。却无法拒绝。

中也，我需要你。

太宰治躺在他的膝头说，阖上的眼睑微微颤抖，好像在忍受莫大的痛苦。接任首领的第四年，他知道他几乎从未睡过一次完整的觉，睑下总是一片深深的阴影。四年间他近乎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为他排除一切可能的危险，有时甚至到了太宰治会说他神经敏感的地步。他替他挡过数不清的子弹，把被异能控制的刺客当场压到三层楼之下，甚至不许打开玻璃幕墙、不许他单独和中岛敦谈话。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宰治的安全。

他把手覆上去，盖住他的眼睛。

我会恪尽职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首领阁下。他说。

但与之相对，你的命是属于我的，我不会容许这个世界上除我之外的人拿走你的性命，混蛋太宰。

太宰治笑了起来，中原中也能感觉到他长长的眼睫在自己手心的颤拂。笑声停下来后太宰治握住了他的手，他听见他很轻很轻地说，到头来，中也，什么都没变的，果然只有你而已。

 

 

 

其实那时他并没有理解那句话的含义。就像他并不总是能立刻明白太宰治在想什么。直到那个红发的中年男人来到他身边坐下。

中岛敦的电话打过来时他正在找他，他的被保护人已经从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一天。电话那头，港口黑手党令人闻风丧胆的白色死神变回了十几岁手足无措的少年，他颤抖着声音说，中也先生，请您务必现在就过来。

路程并不遥远，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在林立高楼间奔跑了一整个世纪。中岛敦遍体鳞伤地跪在白布旁边，抬起头看他时眼睛和清秀的面颊尽是泪水。他磕磕绊绊地向他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中也先生，我没能……

事实上后来中岛敦说了什么他已经完全没听见了，世界变得缓慢而无声，白色布单下渐渐扩大的血色红花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然而有那么一瞬中原中也忽然觉得轻松了起来，轻松到他想开一瓶89年的柏图斯庆祝一下，并且破天荒为他最讨厌的人也准备一只杯子，以此感谢……

感谢他替他解决了一个难题。

太宰治死后的第三年，横滨终于在一场大战后迎来了真正的暂时和平。遵循首领遗志与武装侦探社联手，从海外组织和鼠手中守护住「书」的存在。战后的庆功会上，俨然已经你我不分的黑手党和侦探社社员们凑在一起吵闹。他寻了个借口到一边独自喝酒，红头发的男人就在那时来到他身边坐下。

他看了他一眼。他对他有些印象，也知道在最后的战斗里这个男人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但他并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因为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沉默、太容易隐藏在人群中了。就好像去街边随便哪家咖喱店都会看见的中年大叔，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

你是重力使，中原中也。

意外地，男人先开口向他搭讪，我听说你以前是黑手党的最高干部，第二把交椅。

他没表示否认。

那么，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既然你是最高干部，一定最了解他。

他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皱起眉要走。但男人接下来的话留住了他。

在那之前，他来找过我。

什么时候？

大概就在……那之前一天。在酒吧里。我去之前并不知道对方是他。他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那时我以为是黑手党的阴谋。虽然他看起来很真诚，但我想那都是假象。他擅长骗人吗。

中原中也苦笑了一下，他想起那天他找过的横滨的大街小巷，和消失前太宰治说想自己在房间待一会儿时的无辜表情。狐狸，他说，那家伙狡猾得就像狐狸。不应该说他擅长骗人，那恐怕是他的兴趣。

我想也是。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但第二天我就接到了他死亡的消息。后来我思考了很久，还是没能明白他找我说那番话的理由。那样的举动多此一举且毫无意义。正相反，如果我愿意，那时我能轻易地杀死他。

那你为什么没那么做呢。中原中也轻声问，他盯着手里的红酒，梦里的海洋在杯中来来回回。

因为他的请求。男人说。因为他说……曾经有那么一个世界里，他和我是朋友。那时我并不明白，直到后来得知关于「书」的事情，才模模糊糊地猜到点什么。我想……

他忽然没有说下去了，喝了一口酒。

他有和你提过那个世界里的别人吗。中原中也问。

没有。男人回答。他和你提过吗。

没有。中原中也说，闭上眼睛。

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太宰治藏在绷带下的伤口，苍白皮肤上的交错痕迹。想起尸检时黑手党的医生提交的报告，说太宰治的身体早就徘徊在虚弱的边缘，最后就连心脏也被摔碎成了若干。他想起自己曾经抚摸过那样的皮肤，也想起自己曾在拥抱时聆听过那颗心的跳动。他忽然明白了太宰治那句话的含义——

到头来，中也，什么都没变的，果然只有你而已。

很累啊，真的很累啊，他想起拥抱着他的太宰治这样说过。那时他以为他在撒娇，在抱怨，于是他毫不客气地拎起他的头发说做首领就是这么无趣又劳心劳力的事，森先生说过首领就是所有人的奴隶。所以给我打起精神来，如果你会被这么点事情就压倒，那我今天就会在这里用短刀割断你的喉咙。

他还记得那时太宰治的神情，宽慰的，温和的笑意，向着他垂下眼睛。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中也。因为……

 

还好在这个世界里，什么都没变的，还有一个你。

-END-

*标题借自太宰先生同名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