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风

前文：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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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初窥

果不其然，鬼灯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

“就算是我，这种感觉倒也新奇……”

白泽在屋内转了一周，还是忍不住凑到鬼的面前仔细端详。貘妖造出的梦境实在逼真，面前这张脸与现实中别无二致:鬼族少见的柔软发丝垂顺在两颊，眉间皱起的三道浅壑也分毫无差，让这只鬼看起来总像带了几分凶意。但白泽知道，倘若用手掌覆去那对紧蹙的短眉不看，辅佐官的眼里其实也还藏着些别的东西，只不过甚少能被人注意到而已。

能够如此平和打量的机会实在太少。今日之前，大概已有数百年不曾这般近距离对视过。白泽忽然不自在起来，急急移开目光，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鬼灯依然无动于衷，眼神还是定定投向前头。白泽回头寻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值得好看，正对着床榻的只有那扇紧闭的房门，此外便是高低垒叠、遍地堆满的书籍。就算他知道自己并不能触碰到这屋里的一物一什，转身时也总下意识担心会撞散其中一摞。

鬼灯重又垂下头去了，偶尔才把烟斗凑到唇边。白泽无事可做，索性也在床边盘腿坐下，托着腮发呆。

很快他就觉得倦乏了。整间屋子里只有那只瘦烛的光，暗沉沉的，在书堆间投下浓重的影子，像群群伺服着的夜兽，令人坐立不安。而他是习惯光明的。习惯桃源的晴空与朗月，习惯自家药局的窗明几净。即便是在光线暧昧的花割烹狐御前，他也总会叫妲己多点上几盏琉璃灯，把内室和狐女们的衣鬓照得通明。

那里才更像是幻梦才对，白泽想。他怀念起女孩们连绵丘田般的柔软胸脯，和轻纱罗裙下的温暖膝头。虽然神兽五官灵敏，馥郁的脂粉香气其实总呛得他想打喷嚏，但那样的氛围能使他快活，使他求得短暂的满足。不管怎么说，都实在好过与常暗鬼神一起困在这小小的阴暗室内。

已是第四个夜晚。他打个呵欠，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梦境中的时间和现实不同，可长可短，可逆可进，全凭做梦人的心理感受自由流逝。置身其中时，白泽也难以厘清现实究竟过去了多久。总之他耐着性子呆在鬼灯的梦里，百无聊赖地经历完整整三次昼夜变换，算得用尽了多年来积累下的耐心和好脾性。

第三日梦中的鬼灯睡下后他出去过一次，和等着的人交待了一下情况。

“根本就和普通日常没什么两样。”

接过弟子递来的茶一饮而尽，他才知道现实中也早已入夜，而自己耗了数个小时，却只是跟着鬼灯批改文书、各处视察、折磨亡者和大王。梦里的地狱第一辅佐官甚至还会去食堂悠悠地吃饭，而他在旁边坐没处坐靠没处靠，连口水都喝不成。

“白天处理公务，晚上坐床上抽烟发呆到大半夜。不说其他。我倒是知道他为什么醒不过来——太真实了，毫无破绽。”

桃太郎给他又满上一杯茶，却攥着不肯松手:“可是，这样算得什么噩梦？白泽大人不是说，貘妖要的是恐惧吗？”

“谁晓得，你先把茶给我……”白泽敲着自己的后腰，长时间保持一个尴尬的姿势，在梦里时没感觉，出来之后才觉得浑身酸痛。

“难道鬼灯大人，其实很讨厌平日的工作？他之前倒是抱怨过现世人总是不放假，害得地狱也跟着忙碌。”唐瓜问。

“不应该，他工作的时候看着倒是很平静。”白泽闷闷地说，“虽然窥梦时无法清楚感知做梦人的情感变化，但多少也是能观察出来的。反正他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冷冰冰，面瘫鞋拔子脸，不知道在想些——”

“或者，鬼灯大人的苦恼会是失眠吗？”茄子突然插嘴道。

“嗯？”众人都有些困惑，“什么意思？”

“白泽大人刚才不是说，鬼灯大人在梦里晚上也不睡觉嘛，就在床上抽烟。”白色头发的小鬼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他平时黑眼圈就那么重，夜里还睡不着肯定很苦恼吧？”

“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一直就习惯那样。”药师低头吹了吹清茶的雾气，觉出有些不对，又改口道:“应该是这样吧？问问座敷双胞胎，那家伙晚上都在干嘛。”

穿花和服的两个小姑娘伏在床边，抬头对望了一眼。

 “鬼灯大人，并不失眠。他晚上常常会那样。”

“不说话，只是坐着抽烟。”

“我们不喜欢烟味。“

“很讨厌。所以每次他开始抽烟我们都出去玩。”

“看吧，叫我猜对了。”白泽接道，“也不是不睡，只不过……”

“最近没有了。”一子说。

“什么没有？”

“鬼灯大人，都是直接入睡了。”二子接话道，“最近一二百年是这样。”

“唔。那就更可以完全排除了。”药师有些心不在焉，“和失眠没什么关系。”

“且不说鬼灯大人并没有这种困扰，就说因为苦恼失眠而被困在梦里这种事也太滑稽了。”唐瓜摇头，“茄子你总是想些奇奇怪怪的事。”

“可失眠确实会很痛苦嘛，我堂哥以前……”

两个小鬼自去争论了，白泽把茶杯放回托盘，又向阎魔道:“入梦术我毕竟不熟，为求稳妥，还是麻烦大王另寻高人去把他叫醒吧。”他做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众人不要打断，“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凭借神眼也摸清了这梦境没什么特别，大概只是因为太过真实才把他困在那里。指不定是遇上了个喜欢恶作剧的妖怪，又或者以前和他结过仇。”

他拿过张纸条写下几个名字，递了过去。“这几位都是天国那边厉害的术士或者掌梦的神，去拜托他们吧。另外，其他人最好都去正常工作，不必再守在这里，否则他醒来会更加火大。放心，在确定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我会继续帮忙观察情况的。”

狱卒们听他提到鬼灯醒来之后，这才三三两两地散了。唐瓜和茄子去找小野篁帮忙联络天国的术士，小白一步三回头地被和柿助与琉璃男带着离开，桃太郎则在安慰阎魔大王。

“阿香小姐，”白泽转向一旁的鬼女，“很抱歉，但我并不觉得这次自己能帮上忙。你大概是太低看他了。”

“白泽大人……”

“他不会是为了那种事烦恼的人，你该比我更清楚的。”白泽面无表情地说，“在那家伙的梦里，根本就……”

无人在注意这边，但他四下扫视一周，还是压低了声音。

“……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

白泽把伸懒腰的手臂缓缓收回来。阿香听到那句话时的表情令人难忘，他想，美人就连失落都别有风致。

他抬头又瞥了一眼鬼灯。这次真的算是仁慈义尽了，一开始他就知道纯属白费力气，之所以应承下来，不过是不想让阿香失望。女孩们总喜欢存些不切实际的猜想，现在她大概总算明白了，这次的事和他半点关系也无。

不可否认，他也确实曾藏有一点点隐秘的好奇与期待，只是一点点而已，那个念头如蜻蜓点水般从他的脑海里划过去，很快又被否决掉。

这场地狱之鬼的梦境里，没有神兽白泽。

他难耐地揉了揉额角。第四个夜晚，大概同样也会在漫长的无趣中度过。等到阎魔请来的帮手抵达之后，不妨先直接去花街好好睡一觉。

鬼灯把烟斗伸去承接烟灰的墨色漆盒磕了磕，清脆的叩叩声在夜里显得有些过分响了。白泽皱起眉头。

从不在话语间提起，连桃源乡也不曾去。

他莫名焦躁起来，忽然一刻也不想再于此多待下去。毫无意义，反正都是要转交给其他人处理了，还同个傻子般坐在这里有什么用？

他站起来，准备脱身出去。

“白泽先生。”坐在床上的鬼却在这时开口唤道。

白泽一个激灵，却见鬼灯并未看向这边，这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在叫他。顺着鬼的目光，果然看见门口还靠着另一个“白泽”。

与“自己”共处一室，太诡异了些。他一时间有些无措，摸了摸鼻子，却移不开眼睛，只好上下打量那个“白泽”。看上去梦境的主人倒是没有擅自加些什么奇怪的设定，诸如多几个眼睛和角之类。白大褂，三角头巾，普普通通，只是靠着门的姿势会不会太过吊儿郎当了些。

他突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那个“白泽”走了过来，几乎是直接从没来得及避开的他身体里穿过去的。白泽没反应过来，却也没觉得不适，说到底，他在这梦里没有实体，只是在“看”而已。

尽管隐约猜到这夜半的来访不会有其他目的，但当转过身，亲眼看见“自己”走到床前，抬手就准备推倒鬼灯时，他还是僵在了那里。

平生第一次，白泽迫切地生出希望这个恶鬼能把“自己”狠揍一顿再一脚踹开的想法，哪怕用上狼牙棒也没关系。鬼灯却只是把手里的烟斗不轻不重地敲在了“白泽”的额头上，抵住不让他再多靠近一点。

“白泽先生，您又喝醉了。”

那个“白泽”没有答话，因为是背对着他，也看不见表情，只是推开烟斗，固执地继续将鬼灯往床上压去。

立在一旁，他口干舌燥，动弹不得。烛火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动，于是那些蛰伏着的幢幢暗影便都活现起来，满室摇曳着奔跳欢舞，仿佛下一秒就要向他齐齐涌来。

他想喊不，想上前阻止，却连动动手指都觉得困难，也许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宿敌能清醒一点。但辅佐官只长叹了一声，格挡的手垂下来，反揪上作势要吻下去的人的领子——

他猛地睁开真正的眼睛从床边弹开，摔在了地上。没来得及适应的灯光刺得他双目生疼，下意识又紧闭起来。于是那些奔跃的影子又重新回到了脑海里，还连带着两道交叠的身影。他心烦意乱，因为强行从梦里抽身而出而有些昏沉，跌跌撞撞起身推开了门。

“白泽大人？！怎么回事，您的脸色很差的样子？”等在门外的桃太郎吓了一跳，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

“是太过劳累了吗？实在抱歉，不该让您这么长时间都……”阿香也赶忙搀他坐下，“正好簧先生那边来了消息，已经联络上可以过来帮忙的术士。有劳白泽大人，可以回去休息了。”

“不。”白泽脱口而出，“不需要别人……绝对不行……桃子君，你回去替我把放在柜里的香炉祭器和那些做法的劳什子都取来。”

“您不是……”

“快去。”

越短的命令越毋庸置疑，桃太郎来不及细问，慌手慌脚地走了。药师瘫回椅子，手掌蒙上脸，觉出一片滚烫。

“白泽大人，您怎么……改主意了？”阿香踌躇半晌，小心地问。

“……”他分开一点指缝，勉强冲鬼女笑了笑，“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难道说，您终于在那里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噩梦，找到了破绽吗？”

噩梦？白泽张了张嘴，那两道身影又在眼前浮出来。没有留在那里，是因为并不想继续看下去。他太过清楚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发展，甚至也不难想象出那个“白泽”会看见鬼灯怎样的表情。于他而言，那样的景象几乎确实能算得不愿面对的噩梦了。

梦境是，过去的投射，未来的想望，是镜子，是虚幻的许愿池，是温柔乡，也是罗生门。

“并没有。”他说，把手掌从脸上放了下来。

“不过是那家伙另一个普通的夜晚罢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