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文的最后一篇,接下来可以开始填坑了……!!
本篇感谢 @流年纪川 点梗,很抱歉让您久等,希望能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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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边境去极乐满月数里,暖风低回处,有株会开花的树。
再普通不过的一株花树,枝叶算不得最盛,花期也谈不上最长,离养老瀑布倒是几步之遥,勉强算得上占了些地宜。可瀑布边还分明林立着那么些树,混杂其中,它到底是无甚殊态可言。
没人知道个中缘由。但总而言之,数遍整个桃源,这确实是那位汉方药局的主人最喜欢的一株树。
天国无冬无夏,亦无冗事。但凡有,也都丢给勤恳的弟子去做。赏花时节,神明特意换起宽袍华服,任凭天女们给自己插戴上满头鲜花。簇拥哄闹里一气倾酒入喉,弯着眼向四周亮亮杯底,收获一阵欢笑称好,转头间,缀在双角的花瓣簌簌落进衣襟。
他早便有些醉意了。大吟酿倒没喝多少,但被姑娘拥围在中间,滴酒不沾也自是醺然。
“今天没法再喝了,头开始晕了哦——”
天女们嗤嗤笑着,推来阻去,最后不知推出哪个到他身旁。
“白泽大人又在撒娇了。”
“向可爱的女孩子撒娇,算什么丢脸事?”
“是了是了。那么,请吧。”
倒进天女的柔软膝头,他心满意足叹息一声。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白泽大人惯会说笑,您是神明,可做不成鬼。”
“要真成了鬼,怕是也风流不起来。像那位大人……”
她们掩着袖咯咯笑,白泽在笑声里垂了垂眼。
“恶鬼都是冷冰冰浑身带刺,最好还是绕着走。”
“啊呀,白泽大人生气了。”
“今天这里都是白泽派吧?”
“其实也有鬼灯派来着,我就是哦。”
“我也是的!”
“真是,白泽大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快别再说了。”
“真不禁提——那边的不是?”
他心下一紧,顺着那天女指的方向扭过头去,穿过层叠袖摆的间隙,正看见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不远不近立在那里,也向这边望着。
见他看过来,那身影把拄着的狼牙棒扛回肩上,又向这边望了一眼,才转身走远。
“鬼灯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没注意呢,看样子也站一会儿了。”
他那点半醉不醉的酒意全醒了,在人家膝头翻个身,再不去看那只鬼站过的地方,可那如同枕于花下的美意却无影无踪,莫名怎么躺都觉出不舒坦。
“煞风景……”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每出现在这种时候,递来个欲有所言的眼神,头略略一低,目光便从睫毛底下送来,却只轻飘飘掠他一眼,又转向别处去。
旁人自是不懂的。那是约定俗成的邀约。
“空着手来?”
“您想要什么。”
“多少带点下酒菜。”
“金鱼草刺身,地狱温泉蛋,还是您对脑髓有兴趣?”
“……恶鬼。”
鬼灯在他对面跪坐下来,“今天白豚先生脸色格外难看。白天的时候,搅了您的雅兴?”
白泽递过一杯酒,“不谈这个。”他有意压低视线,只盯着手里的酒杯,三根手指握了大半杯身。鬼用两手的指尖接过去,不曾碰到他分毫。
神明肩膀矮下去几分,给自己也满上酒,慢慢抿着。
“这样不爽快,您白日的劲头上哪儿去了?”
“跟你拼酒量不是自讨苦吃吗?况且你又不是女孩子。”
他转着酒杯,偷眼企图从鬼灯脸上看出些什么。那张神情寡淡的脸,在地狱的火光和天国的月色映照下都是差不多的模样,短削的眉随时都像蹙着,鼻梁利落又干净,唇和下巴的线条透着股倔强。白泽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出些什么,见鬼没反应,悻悻摸了把后颈。
“白天来做什么的。”
鬼灯拍了拍落在和服上的花瓣,好一会儿才道:“拿药。”顿了顿又说:“结果桃太郎先生说您不在。”
“拿药?你最近什么时候找我订过药?”
“不是订的药,是我近来看验方有疑惑,想来找您拿些草药样品。”
“……什么验方?”
鬼灯仰起头,看着夜空缓缓背出一个接一个药草的名字。起初白泽还注意听着,渐渐就跑了神,那些晦涩而熟悉的药名对他而言失去了医学和语言上的意义,它们只是那只鬼讲出来的什么话,仅此而已。或者是歌,或者是诗,看着清晖里那个扬着头颅脊背挺直的影子,他甚至生出些错觉:那些琅琅语词是什么誓言也不一定。
“……白泽先生,白泽先生?心不在焉的,又在犯些什么傻?”
“啊?呃,我,我回去给你查查。”他回过神,窘迫地摸了摸鼻子。
鬼灯瞥他一眼,袖子一拂伸过手来。
他习惯性地抱头往后缩,却见那只白皙的手只是拎起酒葫芦摇了摇,又放下。
“看来今天的酒喝不走,我还是先回去了。”
“别,别。”白泽忙重新坐直身体,抓抓头发努力寻找话题。“酒怪我白天贪多,这会儿实在喝不动。不过老远都来了,再跑回去多不值?谈些别的吧,平时那样就好。上次——上次讲到哪里?”
约定俗成的,是不定期的夜聊。
辅佐官的工作大概确实繁冗,地狱的朋友多少又是下属,有些话不便讲,只有来极乐满月的时候与他说一说。一来二去,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有了不成文的暂时停战协定,只要一方发出邀约,天国地狱,寻个无人角落,有酒助兴,无酒也罢,相对坐谈。
谈些什么?平日的宿敌,话题却无所不括,地狱机制,天国节气,远国遥俗,近日见闻。漫无所指,想到的都能聊聊,又或者是问询探讨,消磨大半个夜晚,才各自回去。
谈天谈地,谈遍风月,只不谈一件事。
鬼灯侧过头,眯着眼看他。神明在鬼的审视里不自在地转过了目光。
“上次隔得太久,记不清了。说起来,您好像总是挑在这里。”
“什么?”
“每次在桃源乡喝酒,您都会选在这里。”鬼灯说,“几乎没有例外。”
“哦,我喜欢这棵树。”
“有什么特别的吗。”
夜风适时而至,叶声萧萧,鬼的黑发飞扬起来,丝缕沾拂在脸上,漏出一双亮亮的眼睛。
“我曾经,”神明说,“在这下面做过一个很好的梦。”
或者是梦,或者是真的,视野一片朦胧的光明。那时大概是醉着,云里雾里,天旋地转,终于倒下去。
倒下的地方不是草地,也不是树桩,温暖弹实,承住他的头颅,隐约还透着些不习见的气息。那味道倒是好闻的,像桃源晨曦中的青草香,夹带着一点点松木的味道,秀逸清冽,他枕在上头,飘飘然同枕在云端。
朦胧视野里还有张脸,年轻的脸,模糊不真切,抿着嘴,像在用力思考些什么。
“如此吗,那么,将这种建制用在……”
他觉得好笑,有个人枕在膝上,这膝头的主人却在思索什么地狱的建制。他抬抬手,去勾那人低头记录时垂下来的一绺发。
“您做什么?”青年人停下来,抓住他不安分的手腕。
“那里落了片花。帮你摘下来。”
哪里来的花瓣,不过随口扯个谎,要看看那软发是怎样的触感。他收回手,装作无意间蹭到对方的脸,轻过点水的蜻蜓,带着偷到什么绝世珍物的心情,闭了眼专心嗅那清香。
对膝枕的偏爱便是自那时开始的。但后来枕过形形色色的美人,却再没了当年怦然心动之感。长久以来,他都试图还原那张逆光中的脸,可数个千年过去,甚至连对方的性别也不是那么确定了,从何而来,向哪而去,更是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某日地狱的恶鬼碰巧和弟子追忆起往事。
“居然是你?!”
初时自然难以接受,但当鬼灯的脸和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叠,其他的一切也便跟着清晰起来,辅佐官像是给他落尘的记忆轻轻送了口气,纤灰飞起又散尽后,迷雾终于豁然开朗。
从日本黄泉前来求教的青年,陪他喝了几日酒,又借了他半个下午的膝枕。有黑曜石般的眼睛和柔软的额发。
再见已经独当一面,虽然那时他们早忘了彼此是谁。天国地狱的例行会面上,阎魔王引见,道是新任的得力助手。他堆笑招呼一声,对方却半冷不热欠欠身就罢。再听他过分热情地打听众合新欲筹建的花街,更是拉下脸啧嘴,半点情面不留。
头次见面不愉快,往后越来越不顺眼。和汉亲善大会合作裁判,打赌,互不服输,有了这导火索总算是坐实宿敌关系。
知道真相的当晚白泽失眠整夜,痛心疾首反思到底是自己出了毛病还是鬼灯给他下了什么该死的巫蛊。然而这问题还没来得及思考出答案,他竟发现以往恶鬼那些奇怪的爱好和习惯再看居然有些可爱起来。
等到确定自己真的会开始盯着抱兔子打瞌睡的鬼灯发呆,出现阎魔厅第一辅佐官的采访就算背对电视也会不竖起耳朵一字不落听完之后,他又失眠了一个晚上。
辗转整夜后他泄气地认输,喜欢上自己的宿敌绝对能算最丢脸的事之一。但好脾气的神兽白泽实际是个固执的家伙,哪里跌倒就哪里爬起来,喜欢就该去告白,哪怕对方是个和自己一般高还天天把狼牙棒抡得虎虎生风的男人。
可这已是他们不知第多少次私下对谈,而那些在无数个夜晚反复酝酿过的话还一句都未曾出口。日思夜想的那只鬼半闭着眼,只不咸不淡问他:“您做了什么好梦?”
他露出个苦笑,摇摇头。
不是没有变着法子递过暗示,可一贯伶俐的鬼灯临到这时总像没开窍般,把他那些鬼鬼祟祟投去的心意一个接一个打出完美全垒打化作天际流星,末了回头拍拍和服下摆满脸无辜,倒教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正常的事,白泽向自己说,再正常不过,木头人压根没有恋爱经历,自然看不懂那些暗示,也读不懂他明明已经大写加粗挂在头上的恋心。
新年酒会,他借着关心阿香赖在鬼灯斜对面过去三人的位置不走,斟酒夹菜眼神总溜过去,看粉色醉意攀上鬼的尖尖耳朵,小巧的嘴一口一口吃菜吞咽。
“鬼灯君,老夫真的盼着你能早点结婚……”
“大王又喝醉了,尽说胡话。”
“之前你去现世的时候,明明都那么努力牵过线了,呜……”
“您到底有什么好哭的?说起上次那些麻烦事就来气,以后您给我少打那些歪主意。”
阎魔絮絮叨叨拽着袖子哭,鬼灯起身说去外头透气。白泽留在桌边如坐针毡,借口找盥洗室也追出去,东张西望,见那只鬼靠着酒馆的门,手里掂着烟斗。
他走过去,鬼灯掀起眼睛。
“盥洗室在那边。”
“你急着结婚?”白泽问。
“是大王着急,他以为我结了婚就会没心思管他。”
“那你自己呢。”
鬼把烟斗凑到唇边,深深吸了一口。
他尴尬地等着,讪笑两声自己又答道。
“木头疙瘩面瘫哪里来的这种兴趣?况且你这种家伙,女孩子肯定都被吓跑。”
“虽然并不想拿这种事炫耀,但每年二月我收到的巧克力恐怕远远多于您的。”
“那又怎样?”他脱口而出,“你还不是没和人交往过。”
“我有过。”鬼灯淡淡道,“真开心让您失望了——很早之前,确实有和女性交往过。后来只是不愿意而已。”
辅佐官转过头,双唇微启,紫色的烟雾全喷上神明过于震惊的脸。
“所以我实在不明白,您何以对这种事如此痴迷。”
他几乎是失态了,一把搡开鬼灯,匆匆就走。晚上桃太郎回来抱怨,酒会散了也没见他人影,还寻了好久。
“一直问到鬼灯大人,才知道您提前回来了。”
那以后他躲着鬼灯走了许久,羞愤大过失望,想到以前那些示爱并非石沉大海,而是早在背后做了被这鬼耻笑的谈资,临了还被当面讥讽,他就恨不得以头抢地。而再往后,隐约的好奇与从未有过的奇特情感翻上来,更熬得他发疯。
那是妒忌。
神明未曾有过求而不得,也就从未尝过嫉恨滋味。
然而现在他尝过了。
是怎样的人,才能得到那家伙的青睐。绝世美人?职场同侪?为何从来无人提起?
比起这个,想到那只鬼会向别人伸出手,会俯身亲吻另一张嘴唇,会把膝头再借给他人,他就浑身发抖,平白摔了药秤,阴沉着脸坐上半天。头次不由自主地,有那么一瞬,怨恨起女孩子。
鬼灯来取药,歪了头问弟子:“那只笨蛋神兽不在吗?”
“刚才还在的,咦?大概出门采药了。”
他坐在极乐满月的屋顶上,目送辅佐官拎着药包出来,走出两步,忽然回仰起头。
那是鬼灯头一次主动向他发出邀约,隔着半空的距离,用唇语飞快道出时间地点,却没等他做出应允的表示又飞快转身离开。
他还赌着气,本想放了这鬼的鸽子,想想还是不甘心。快出门时,又开始担心自己才是被放鸽子的那一个。磨蹭半晌,最后还是去了,踩着时点抵达,望天望地,随时准备跑掉。鬼灯却好好等在那里,还难得带了些酒菜。
“草食偶蹄目,还真是心胸狭窄。”坐下后冷不丁第一句。
白泽立刻准备爬起来走人,鬼灯接着又道。
“不过往您脸上吹吹烟而已,也至于?往常骂您两句耽于女色,也没见这么大反应。”
他到底没站起来,张张嘴连顶回去也忘了。直到鬼灯把个抹满辣酱的团子强行塞进他嘴里,才奋起抗议对方违反了停战协定。
“我这是在示好,”鬼灯说,“您不是爱吃辣吗?我亲手熬的辣酱,亲手做的团子,甚至都亲手送进您嘴里了,还想怎么样?”
听上去是不错,但白泽给肿起来的嘴唇扇着风,还是觉得自己被耍了。
隔日戴着口罩坐诊,地狱的小鬼来给他看新的画作。
“这是?”他翻到速写本的一页。
“这是鬼灯大人。”
“……他在干嘛?”
“嗯,看书吧,我记得是看书。”茄子说,“前阵子鬼灯大人去我们家做客了。”
“在别人家里这样看书吗?”
“鬼灯大人意外地不太擅长这类相处哦。”阿香从门外进来,接过话道。“他啊,某些方面意外的迟钝,大概是因为一直独身生活的缘故。”
“是吗。”他闷声道,“我怎么听说他有过恋情。”
小鬼们惊呼起来,阿香也诧异地眨眼。
“您从哪儿听说的……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是真的?哪个姑娘这么可怜?”
阿香叠起手,为难低声道:“当事人不便透露,也不过是个普通鬼女。说起来,那段恋情只维持了不足一月,那孩子后来还向我哭诉过。”
“哭诉什么?”
“说他,不解风情。”
“不过是场南柯梦,”他说,“不足为道。”
夜风悄悄静下来,那棵树却还没有。枝叶招摇,像一叠声的叹息,摇下轻软花瓣,落得他们满衣满头。
他恍然开口。“那里落了片花。帮你摘下来。”
鬼灯没有垂下头去,只是平静端坐着。他的手指自鬼角滑到肩膀,轻轻地,轻轻把鬼按在树上。
“……您做什么?”
第一百零一次,呼之欲出又重如千钧,把他的头压低一点,再低一点,低到鬼灯的肩上。
绕了一大圈,到最后竟还是情怯到难以启齿。
“……我困了,所以,能不能……”
贴在耳边的话低似蚊呐,他突然真的困乏起来,索性闭眼滑下去,紧拽着和服袖摆,把脸埋进鬼的襟怀。
一下也好,他想,等着鬼灯发作。多少次在梦里回到的温柔乡,哪怕片刻停留也好。
鬼灯只拢着他的头发,揉作一团散乱。
“您说什么?”
“能不能借我……”
“借什么?”
借一场春日梦境,醒来了无遗痕,只堪做长夜里的回味与慰藉。
“对不起,我喝醉了……”白泽说,鼻尖泛起恼人的酸楚,“所以,请借我躺一躺。”
“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倘若开口后却得不到,不如停留在这境地,尚能寻到借口,得在怀中短暂假憩。
过了很久,大概是很久,他枕在那里,听着鬼的呼吸,起伏之间,仿佛时间和飞花一起卷着过去。卷过他们共度的那些日夜,卷过所有聊过的有趣无趣的话题,卷过一切自知不自知的缱绻情思。
“白泽先生。”鬼灯叫他。
“堂堂神明,竟这般胆小吗。”
鬼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
“不如,我借给您更好的东西吧。”
神明睁大眼睛。
借您美梦成真,借您得偿所愿,借您最后半步勇气。
您看,这世间风月早便谈尽,也该是时候了——
不妨,让我们来谈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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