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风

二十岁时候正该他意气风发前呼后拥，走在八大胡同是连巷边教训小役的戏班老板都要丢下棍子拱手再恭敬叫声白二爷的主，自然想不到有天也会被人拎了领子当街揍。揍他的人同他当年一样也只二十岁，腰身修拔眼神冰沉，凌厉得像头青年豹子，拳头落得又重又准直把他眼前揍出太白金星又二十四宿，揍出血梅点点散撒襟前，口鼻内咸腥甜涩苦一气似打翻陈年五味瓶。这年他二十七。

二十七岁前的白泽没吃过苦。白家三代单传的大少爷不可能吃过苦。养尊处优小半辈，除了握笔的指节，手上是半处茧也没有的。女人堆滚大，堂姐表姐堂妹表妹济济一堂，于是他老早就知道城里哪家胭脂水粉最服帖，也晓得哪家绸庄款料最时兴，逛街跳舞都是女孩们抢着要邀的伴。留法带回来两只樟木箱，一箱书，另一箱尽是巴黎出产的香水丝巾，散赠姐姐妹妹学堂同窗，暗地也送花街的相好。那时他虚岁二十，人间疾苦听起来只轻飘飘四个字，怎么也不该砸到他脑门上。

然而风水轮转，实是因果相循，只是他散漫惯了不爱过问家事，才会觉得大厦倾塌像在一瞬。早在那些戒备森严的汽车频繁出入大门、父亲书房的台灯越亮越晚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点什么。但直到乌泱泱的高筒军靴们在夜里踏破门槛把家宅抄得一干二净，他赶回来对着狼藉满地却都还似在梦中，只疑心是自己遭了魇。

父亲葬后，家眷下人各去投奔，昔日簇拥之众皆作鸟兽散。他把自己锁在空宅子里头烂醉的第三日，终于迎来了家道中落后的头位客人。

那不是鬼灯第一次踏进他家。以前也来，跟着他记不清姓名的大人物之一。名字古怪的年轻副官有张清俊却冷冰冰的脸，藏在宽帽檐下头的眸光是十年才磨得出的利快霜刃，只有见到同来作客的表小姐怀里那只波斯猫，才会换上点孩子样的热望。

他和鬼灯不对付人尽皆知，甚至这都不算鬼灯头次揍他。以前花街突击搜查假意没认出来，一马鞭不轻不重招呼在他肩上也是有的。挨一鞭子回去得疼两三天，倒像给上了个什么紧箍咒，抬胳膊转头都得不由自主时时想起来那张冷脸，气得他指名道姓直骂。

然而从前总归小打小闹，都是有头脸的人，多少各留情面。这次鬼灯却不依不饶过了头，追到门外见他跌滚进灰土，竟还要再踏上一只脚。

“你疯了？做什么来？！”

“您觉得我做什么来。”

来看笑话，或来落井下石。除此之外，又还能为何。

气闷，头晕，疼痛给多日窝火重添薪油，鬼灯要接着落拳，却被扭过脚踝也跌下来，满街侧目里和他翻扭作一团。

好容易把人压了下风，刚咬牙要揍回去，拳头却忽然悬在半场。宽檐军帽早不知滚去何处，他倒像头一次这么清晰地看见身下那张人人皆道无甚表情的脸。

目光从睫毛下头越上来瞪他，眼瞳清亮像口盛了月影的古井，飞挑眼尾由怒气直烧上层绯红。宿醉的晕头转向重又翻上，眼前恍惚有重影幢幢交叠，他口干舌燥，没头没脑张口一句。

“你——你有没有什么亲戚，小时候是跑戏班子的？”

腹部立刻吃了一击，鬼灯飞快把他从身上踹下，作势又拎他起衣领，下唇一咬，却终于是没动手。

“您还记得？”

“记得？记得什么？”

当然不记得。不过一次年轻时的醉后恻隐，无足轻重的小小花费，既非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他从来不记那样的事情。

“……啧。”

黑眼睛垂下去，鬼灯把他丢回地上。

但总会有人记得，且一直记得。白色长衫的瘦高男人把他从地上拉起护在身侧，柔软指腹抚过脸颊痛处，袖间尽是陌生的甜暖香气。

“这位老板，小役也没这样教训的。”

“家务事，白二爷就莫管了。他身上脏，仔细污了您衣裳。”

男人置若罔闻，只笑笑低下头，掌心覆上他的头发，又顺带轻轻捏了把脸。

“可惜，生得这样俊，却没落个好人家。”

他打个冷颤厌恶皱眉，扭头挣脱退后几步。班主见状瞪起眼睛，捡了棍子又要抽来。

“嗳，由他去吧。阿檎，我没带现钱，你先帮忙垫着，一并记在店里账上。替这孩子把身赎了，再寻个寄养人家。”

一把钥匙被扔进白泽怀里。年轻副官捡起帽子掸灰，重新戴上只拿背影对他。

“回去收拾行李，稍晚有人接你。”

“接……去哪？”

“你现在的身份，这里住不得，我征用了。城郊有两处盘下的老屋，搬去那里。”

“……”

“做什么随你。小本生意，茶馆饭店——白泽先生以前不是总说自己还会行医？”

鬼灯回头瞥他一眼，“怎么，总该不会是诓那些女人的吧。”

这断断算不上什么温柔良夜，毕竟他刚挨过一顿好揍。但也许是醉意朦胧，也许是短暂的失心疯，从那飞快一瞥他居然隐约看出些转瞬即逝的笑意，平白给那远去背影蒙上层暖色光华。

白泽从地上撑起身，捞过钥匙掂了掂。一双眼睛又在眼前浮起，眼瞳清亮眼尾绯红，陌生而熟悉。他收紧掌心，忽然间模模糊糊想起来——

这样一双眼睛，他早在多年前便见过了。只是从前他总觉得那不过二十岁时一场梦，梦里盈盈脱出张倔强脸庞，清清冷冷也似天上白铁铸成的月亮，沉不下也浮不起，就那么低低地悬在心上。

-END-

一点人设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