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风

随心去就

【白鬼】打上花火

匆匆忙忙的七夕快乐。

BGM:米津玄师《打上花火》

本篇可作独立阅读没有问题,设定延续《掌温》,交往前提,大概是一次七年之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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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路口,直到排在后头的车辆忍无可忍地按响喇叭,他才如梦初醒般慌忙发动向前开去。略带歉意地向超车时从侧窗投来责备眼神的司机低了低头,他重新紧盯前方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然而一路上,后头却依然总是响起不满的鸣笛声。

他在斟酌措辞。

其实他斟酌已经月余,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经验,但来来回回想过七八种说法,总归觉得都不合适,开口也就一拖再拖。直到刚才鬼灯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到家,他拨弄着因为没挂好而不太舒服的蓝牙耳机回答已经在路上了。

“最近回来得比我都晚。” 鬼灯说,“已经在路上就好,回家我有事和你讲。”

他忽然绷紧了脊背,脱口而出:“好,我也有事说。” 

电话那头鬼灯像是愣了一下,但只说了句专心开车就挂掉。他忽然后悔自己的莽撞,又多少有些破釜沉舟般的豁然:话既然已经讲出去,这次逼着也得开口。

但那点豁然还没站稳脚跟就迅速被多日来的抑抑取代了,暗下来的天色像块巨大的、厚而重的幕布,缓慢却坚决地降下来,正蒙在他心上。

到家开了门,却发现屋里没有亮灯。借着窗外投进的微光,他发现鬼灯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一只胳臂将垂在地板上头,手里似乎还松松拿着什么东西。

不开灯也好,他想,不开灯就不必清楚明白地去看鬼灯的表情。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沙发旁跪下来。熟睡中的恋人还没醒,呼吸轻而平稳。

他不忍心把人叫醒。鬼灯睡着时候总带了点孩子气,黑发和平日的服帖不同,虽然乱得不过分,粘在脸上还是带了点柔和,看着也就有几分中学生样的乖巧。

他跪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拿鬼灯手里那张纸样的东西,沙发上的人却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

他吓了一跳,点头都点得不太自然。鬼灯抓着头发似乎也还没完全醒过神。一时间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相对。

“不是说有事……?”

鬼灯点点头,把手里那张纸放到茶几上。他瞄了一眼,似乎是张什么旅行社的传单。

“事务所手里的案子总算告一段落,暂时没有新的委托,终于可以休假了。”

“哦?挺好的……”

他听得不是特别认真,盯着那张纸,估摸着什么时候开口。

“你最近很忙?”

“没有……有一点。你知道,暑假里实验室的事情可多可少。”

“那有时间出门吗?”

“什么?”

“出门旅行。新年那阵子说想去,但我手头一直走不开……你忘了?”

他想起来了,确实年初时说好过,等鬼灯不忙了他们就一起挑个地方做个半长途的同游。实际上他对出门玩兴趣不大,但鬼灯是有空就要到处跑的。好在就算只是跟着,看鬼灯开心他倒也高兴。

但今天前他也确实忘了。最近哪顾得上这个。

“上次说去哪里都随意,不如就这边吧。”

鬼灯点了点那张纸,“如果安排得过来,我们明天就走,我有一周的假期,刚好还能赶上最后那天的花火大会。可以吗?”

那是处临海小镇,不算出名,是近年才开发的新地点。为了招徕旅客,每年的花火大会倒是办得盛大,时时能在各处看到提及。

他想了想,飞快做了决定。“没问题,交代桃太郎一下,让他带本科生就好。明天就明天。”

鬼灯弯了弯唇,似乎对他难得爽利的处理态度感到满意,坐直了身体又想起什么。

“你不是也有事要说?怎么了?” 

“我?我——” 他结巴起来。

那双盯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在越来越暗的房间里竟然仍旧微微清澈地亮着。他看着那点光亮,挤出个天衣无缝的笑容,用尽可能听上去像真的语调说:“我本来只是想说……今天实在懒得做饭,我们出去吃吧。”

鬼灯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想了想又道既然明天要出门确实也别再买菜,外头解决便好。起身还顺便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他低着头,跟着也拉了拉垂到眼前的发绺,轻轻叹口气。

在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那句最后决定直截了当提出的话——

——我们分手吧。

 

正式交往的第七年,同居的第四年。开始工作后时间过得飞快,鬼灯完全接手养父的事务所业务缠身,而他学校医院两头跑,大部分时候也忙得不亦乐乎,七年就这样眨眨眼便过去。其间小吵大吵都有过,吵到他疯狂往鬼灯的面里倒辣椒油晚上被掉包的芥末牙膏呛出满脸涕泪,吵到鬼灯宁可睡半个月事务所的沙发每天黑着眼圈把委托人吓得不敢吱声都不肯回家,但就算吵到天昏地暗,谁也从来没想过分手。

然而某天在学校办公室,隔壁系的几个女性同事过来请他帮忙看诊,后来变成临时的茶话会,其中一位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谁不想保重身体呢?但实在没有心情,每天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他多多少少从其他人和她自己口中也理出点头绪。交往多年的男友一直寻理由拖延不肯结婚,却也不愿分手,直把她拖到心灰意冷。在亲友劝阻下也分分合合多次,最近似乎终于下决心断了干净,却发现早就失去了开始新恋情的勇气和心境。

“怎么说也太过分了,这么多年的陪伴……”

旁边的女伴们一叠声地声讨,他只能倒茶递纸巾,看已经不太年轻的女老师哭成泪人实在可怜,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发问。

“完全不顾及恋人感受确实很过分……但如果,如果要的是相互陪伴,对方会不会觉得结婚只是形式所以不是特别必要……国外不是有交往到小孩成年也还没结婚的?”

“白泽先生,”她抬起泪眼,“既然真的决定了要共度余生,又为何不肯落实这个形式呢?”

“说到底,还是压根就没有要安心走下去,总是想着半路逃跑吧。”

他一时无言以对,不敢再多说话。她们说出的每句话都像是变着相地在指责、在质问他,而不是那个故事中的男人。

和鬼灯在一起之前,他是个不婚主义者。

和鬼灯在一起之后,很遗憾,他依然,至少暂时,依然是个不婚主义者。

毫无疑问,他觉得自己是爱鬼灯的,甚至放弃回中国的工作机会也要留在鬼灯身边。但是,爱一个人和与之结婚,他却又总觉得这两者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他从前害怕结婚确实不是什么好理由,无非就是年轻没玩够,总害怕太早被套上枷锁,周身大好春光从此再无资格去赏。

然而向鬼灯告白成功后花花肠子奇迹般一夜之间消失,其他人终于在他眼中变作远处云烟,可望可观没了亵玩之心。难得踏实这些年,时不时也要被调侃是浪子回头,但他却依然没想过结婚。

在那场落满眼泪的茶话会后重新审视自己,他忽然害怕起来,同事无意问起的话一遍又一遍在脑海内轰然回响。

“白泽先生也有恋人吧,之前来过学校,似乎也稳定交往很久了——没打算结婚吗?”

“暂时,大概是没……”

不,在新年家宴上,阎魔曾经不止一次提过希望他们能尽快“安定下来”,但那时他多半只忙着给鬼灯盛汤,压根没听出弦外之音。而他那一向冷冰冰的恋人头次没向养父的叨叨投去飞刀般的眼光,只接过他递来的碗默不作声。

他后知后觉地惊出冷汗,原来,那也是鬼灯所期望的吗。

大学时他在图书馆随意翻看,忘记是在哪本书中瞥到: “非凡佳偶,颇具天赋,相亲相爱,鹣鲽情深;然而在与臭虫决一雌雄时,在因锡制浴缸和地下室水泵而引发的相互攻讦中,天赋与爱情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他深以为然。想到婚后日复一日和同一对象呆在同个屋檐之下,彼此间完全祛魅后只剩下琐碎而重复的鸡毛蒜皮就索然无味。当爱情从不经意的心动变成需得刻意经营忍耐、依靠责任感继续的任务,当真是应了犹进坟墓的老话。

然而好笑的是,交往后同居的主意最初是他满怀期待提出的,鬼灯起初短暂地表示搬家后上班会变得不太方便,最后倒也同意了。那时他似乎把自己曾经距离产生美的信条抛到了脑后,每天下班回家的步子都轻快得要飞起来,脾气也好到新来的学生第三次搞错剂量也只笑眯眯说没关系下次注意。桃太郎的评价是他每天都像刚从蜜罐里爬出来,浑身散发着该死的甜腻腻恋爱气息。

太晚了,真正的爱情大概会冲昏曾经一切的思量。等到他重新再想起来,竟然已经到了这时候。吃饭时他呆看着鬼灯,发现自己几乎能完全准确地猜出对面人下一步要做什么:筷子伸向哪盘菜,手指拨弄头发的角度……他太熟悉鬼灯了,熟悉到就像对方是另一个自己。

于是他重新恐慌起来,哪怕只是一点普通的争论——小到一起追的连续剧最后的走向——都会让他沮丧整个晚上。失去新鲜感和越来越频繁的争执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毕竟在鬼灯以前,他已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历了。

他没信心的是自己。也许终有一日那恼人的旧日恶习会重新发作,他会像对待数个前女友一般对待鬼灯,移情别恋,一边说着遗憾的话一边开始新的追逐。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爱多久。也许很长,也许明天。

“如果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一直走下去,还不如早点给人解脱。”她们说。

是这样吗?

他问自己。

这是更好的做法吗?

是的,这是为了鬼灯好,他向自己说。以前也撞见过新进事务所不明情况的女孩悄悄给鬼灯递过情书,看上去稳妥踏实的女孩子,是再好不过的结婚对象。他知道优秀如鬼灯身边这样的女孩不少,哪一个都好过他,情史劣迹斑斑到自己都没信心的他。

决心并不容易,下了又下,他开始花更长的时间呆在实验室或诊室,哪怕什么事也没有,也不愿回家长时间面对鬼灯,他怕决定会动摇,怕自己最后还是可耻地选择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

“该登机了。”鬼灯说。

好不容易等来的休假,再绝情的人也不会在这时候开口提扫兴之事。他跟在鬼灯后面一步步走向廊桥,决定把这次旅行作为他们最后的共同回忆,分手就留待回去再说。

鼻腔内酸楚涌动,他去拉前方人的手,鬼灯回过头对上他的双眼,有些诧异地正要开口,他抢先说道:“这里风好大。”

顿了一顿,“迎风流泪的毛病还是好不了。”

鬼灯没说话,摘下帽子扣在他头上,又往下压了压特意挡住他的眼睛。

“老爷爷吗,还真麻烦。”

帽子上传来温热的体温,他笑了笑,在鬼灯看不见的地方,眼眶里的湿润漫得更甚,几乎就要争先恐后地背叛他涌出来,砸上机场清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



提前预定的民宿小而精致,主人相当年轻,登记入住时眼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露出会意的笑容:“来度蜜月?”

他的心悬起来。那次以后他尤其害怕在鬼灯面前听见任何与结婚有关的词句,哪怕只是玩笑话般,他不愿想假如鬼灯问起来,该做何回答。

“不是。”

鬼灯的回答简洁明了,多余的话没有,配上一脸冷冷多少带了点不遑多问的感觉。但他知道这位其实只是注意力还全在看手机里的攻略上才没多做解释。年轻店主乖乖闭嘴,拿出钥匙交给他们,又忍不住说夜里如果没事做可以下来和店里其他年轻人喝酒聊天。

“有我们的店员也有来这里的客人,大家一起玩很热闹的。”

都上楼了,还能隐约听见楼下传来店里服务生女孩的切切议论。一对面容出挑的同性旅客,关系扑朔迷离,任是谁都会有些兴趣。

头两日过得还算愉快,希望能让这趟旅程完美结束,他想尽办法让鬼灯开心,一改从前走上一段就嚷着要休息的做法,不但整天任劳任怨陪着暴走帮忙拍照,买下根本吃不完的特色小吃,甚至在本地猫咖坐整个下午连哈欠都没打一个,最后鬼灯说要走时才回过神,还懵然问这就走不再坐会儿吗。

问题出在晚上。泡过夏日的温泉也品过老板珍藏的清酒,回到房间时身上由热气蒸出的粉色还没彻底散去,气氛分明刚刚好,鬼灯难得主动吻上来,他回应得手忙脚乱,想到可能是最后的温存,惊喜竟然不抵喉咙因为难过的一阵阵收紧。感觉到他状态不对,鬼灯停下来皱了皱眉。

”抱歉……可能白天时太累……”

这种事一旦中断就尴尬得无与伦比,虽然他打起精神表示可以继续,但鬼灯只道句今天还是早点休息,便翻个身过去再不说话。他躺在旁边想这拒绝实在太生硬,到底还是不该,迷迷糊糊间又觉得温存后大概更加难以割舍,想来想去没个结果,最后对恋人的歉意还是淹没过所有其他情感。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又或者该算一夜都未入眠。害怕吵醒鬼灯不敢频繁翻身,保持同一个姿势大半晚上,再继续躺下去简直算折磨。想想鬼灯提过附近出名的店家,他索性爬起来出门去买早餐。

那家早餐店生意确实红火,本地人和游客混杂,排队超出了预期的时间。他拎着餐袋回旅店悄悄推开门时,鬼灯果然已经坐在了床边,没有换睡衣,盯着自己的脚踝。

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听见开门声鬼灯抬起低垂的眼睛,眉目似乎整个舒展开来才又皱回去,放在膝盖上攥紧的拳头也微微放松了一点。

“哪里去了?”

“买早餐。”

他把热乎的早餐放在鬼灯手里,“我走的时候吵醒你了?”

“正相反,完全不知道。起来的时候,”鬼灯打开纸盒拈出块糕点,语气低下去,“看见你不在了……”

他在心里把那句话自己又念了一遍,愣在那里半晌,才说要去洗漱间。

很早以前,早到他还乐于和女孩子玩的时候,常常能亲耳或者从别人那里听见她们几分哀怨的话,“白泽先生温柔得实在太过分——如果真的铁了心要分手,怎么可以还一直这么温柔。”

也有在分手后不甘心来堵他的,一次两次三次,都被他温言软语劝回去,最后一次来时那女孩对他说:“作为一个前男友白泽先生太不合格,前男友怎么可以对前女友这么好呢?”

听似女孩嗔怒时的无理,其实倒也好理解。那份无差别的温柔,分手前让人沉溺,分手后让人误解,总以为还有旧情可续,念念不忘,实难放下。

他靠在洗漱间的门上,把手深深埋进脸里。

竟然忘了,要想把自少年时期就积攒起来的那份情感强行中断,像现在这样做断然是不行的。

真要想彻底放走一个人,就别指望最后在他的记忆里还留下个体贴形象。

这场旅行,注定不该完美。




鬼灯的聪明他比谁都了解,转变太快反而会让人生疑。于是那些有意的疏远是不易察觉地开始的,就像是他真的是在旅途中渐渐生厌一般。

去海边的时候,他慢慢落在鬼灯后面很远,剔透犹如碧色琉璃的海水温柔舔过双足,因为阳光的照射而带着暖意。沙滩上人不算多,他看见一对中学情侣在沙滩上写划彼此的名字和话语,无非是热恋时无需脸红也能讲出的句子。有更小的孩子们好奇跑过去看,大声地读出来,又在他们能阻止前嬉笑着相互追逐着跑远了,嘴里还一直喊着。

“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哦!”

鬼灯站在前方的海里等他,摊开手掌给他看刚才在沙滩上运气好捉到的小小蟹类。

“它在做什么?”

“只要手心里放上一点足够的沙,它就会用螯挖出个洞穴把自己埋进去,以为这样就安全了。”

“自欺欺人罢了。”他说。

他们并排站着听海浪来去的声音,泛着白沫的海水拍击冲刷礁石,也漫过刚才人群聚集的沙滩。往回走时,他留意到刚才写在沙滩上的字已经干干净净一个不剩,不管“永远”还是“一起”,都重新变回了光滑的、混合着沙砾残贝的平滩。

随着旅程一点一点的倒数,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愈发难熬,白天夜晚都像被拉到无限长。他开始自觉不自觉地长时间不说话只闷头走,沉默占据了他们相处时间的大多数。倒数第二天傍晚,鬼灯在旅店楼梯上拽住他的手腕。他知道鬼灯有话想问,不敢回头看,只是甩开手道要先回房间休息,噔噔噔只管上楼去。

鬼灯没跟上来。他在房间里呆得烦躁,出来走廊点起很少碰的烟,趴在窗台不要命地一根接一根抽。后半夜,天上开始浮出大朵大朵的云,云朵粉红色,蓬松得像年节新出炉的手持棉花糖,边缘被风扯出一片一片丝缕,月光下飘来又散去,在庭院的池塘和石柱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他回想起他们作为恋人共度的七年和更早少年时明争暗斗的时光,那时他们以宿敌互引,却也是对方生活中最浓墨重彩不可或缺的那部分。而往后呢,这次旅程往后,他们在彼此的生命中还能残留下怎样的存在呢。假若鬼灯真和另人共度余生,他的痕迹会像沙滩上的字迹一般,终被轻轻却完全地抹去吗?

掐灭最后一根烟,下头忽然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他顺着声音低头看过去,是群青年男女出来纳凉喝酒,大概就是旅店主人那些所谓的朋友。正打算回房间去,却忽然瞥见鬼灯也在其中。

大概是被发现落单之后强拉过去的,能看出也是心不在焉。他后退一点把身形隐在立柱后,静静躲在那里向下看着鬼灯在热闹的人群中一杯接一杯灌酒。

“在陌生人面前这样喝……”

渐渐楼下人的兴趣都移到这冷面只顾豪饮的客人身上,鬼灯身旁的女孩把手放在他臂上说着什么,隐约还往他们房间方向指了指。

他看见鬼灯摇了摇头。

那群人又发出一阵哄闹,但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坐在另一侧的男人大胆地把手搭在了鬼灯肩上。

他猛地挺直背,紧盯住那只手。鬼灯没有躲开,只是放下了酒杯,面色有些不快。攥着窗框的手迸出青筋,他几次想下楼把鬼灯带上来,又反复劝说自己揽肩不过只是同性间表示友好的常见方式。

更何况就算不是,他恍然想,难道以后不是也会有同样的场景。他早该想到,既然自己退缩下去,那便总会有另外的人代替他站在鬼灯身旁,在众人的祝福下……

那只手滑到了鬼灯的腰间。

头脑一热,转身就冲下楼。通向中庭要绕过一楼长长的走廊,他在上头越跑越快,最后索性翻跳出去,拨开花圃丛生的植物直接穿到楼下人群的所在地。

然而在下楼他看不见的那短短半分钟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现场鸦雀无声,那个毛手毛脚的男人满脸通红。鬼灯站着显然正准备离开,看见他迈出的脚也是一滞。

手脚不知往何处放,他的喉头上下滚了滚扭头就走,鬼灯不声不响跟在后头。进了房间他倒进床上,能感觉到鬼灯灼灼的目光投在自己背上扎得生疼。

“别看了,睡吧。”他说。

“白泽……”

“睡吧。明天还得存精神到晚上看花火不是吗。”

“你不感兴趣可以不去。”

他犹豫了一下。

“……我没有这样讲。”

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默。

“还记得我们头次一起看的花火吗?”他问。

“那是个冬至。”

“是啊,是冬至,很冷。”他说,“明天就不会了,赶着夏天的尾巴。真像个轮回不是吗?看完火花大会,就终于能结束了。”

“结束什么?”鬼灯在他身后问。

“结束……”他艰难地舔了舔下唇,“这趟旅行。”




整夜整夜,不停惊醒,梦里是各种婚礼的片段,中式西式,教堂草地,有时在宣誓有时在亲吻,然而不管对面是娇小的女孩还是高大的男人,新郎都是鬼灯。

而他在观众席,甚至在证婚台,新人们在他眼前交换戒指,他的嗓子却像灌了铅发不出半点声音。梦中鬼灯的眼光投过来,却当他的身体只是空气般轻巧地穿透过去。大汗淋漓地醒来,刚一翻身又睡过去,最后的梦里站在鬼灯身边的人终于是自己了,他抓着鬼灯要说话,嗓子却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鬼灯眼里的微光熄灭下去,连带整个梦境都黯然失色。

一整个白天他们都没对话,梦里的哑然似乎延续到了现实。吃过晚饭准备出门时又撞见旅店店主和那个男人,他脖后本能地汗毛直竖活像被踩了领地的猫,立在门口冷眼相对。对方大概是被那眼神吓到,噤声退后一步给他们让出条路。鬼灯面无表情地先走,他在后头直到确认再没什么威胁才重新让出门口,身后传来不满的低语。

花火大会像是聚集了整个镇子大半居民和所有旅客,从堤坝到街道满满是人,稍不留神前方那个黑色体恤的身影就淹没在花花绿绿的浴衣海洋。鬼灯的脚步很快,似乎对往常热衷的捞金鱼苹果糖都半点兴趣没有,只是一直走一直走。他已经在尽量跟上,但脚下匆匆,不留神正被个孩子撞上,好容易安抚下来交还家长,再抬头就没了鬼灯的影子。

他被人流推着走,身不由己地涌向更拥挤的中心,要想在这里重新寻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会是这样吗,如果真的放手以后,就这般从此消失在各自的世界,明知就在某处,却再也触碰不到。

大会要开始了,欢喜的气氛浸满整个场地,他尽力爬到一处高地眺望,然而无济于事,目之所及都是陌生脸庞。失魂落魄到连眼睛也要淌下汗来之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他。

是鬼灯。

第一朵花火升上半空了,试探着照亮没有星星的夏夜,撒下点点细碎的光芒。他不知道鬼灯是怎么找到他的,只是反手抓住那只手臂,急急就要说话。

鬼灯把手指压在他的唇上。

越来越多的烟花窜上去,炸开的巨响充斥耳畔,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心情去看,在偶尔杂声低下来的时候他听见鬼灯开口。

“请……等到陪我看完这一场之后。”

七年以前,他看着烟火像星星的碎屑一样落在面前男人的头上,靠个无声动作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七年之后,同样盛大的夜幕之下,那些星芒难道终会变成燃烧殆尽的灰烬。同样是把勇气攒了又攒,试探徘徊,最后竟要亲手把曾经去抓住的那个人拱手让人吗。

“我们……”

他的话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烟火声里,鬼灯摇着头用唇形道,想要抽回手。

“别说。”

“我们……”

“别在现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周围的欢呼和天际的炸响声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天空的花火大声喊了出来。

“结婚吧——”

像是在恼怒他不自量力的挑战,跟在后面就是一朵至今为止最大的烟花,怒吼般震得人耳膜生疼。他攥紧那双手,用更大的声音继续喊道。

“我——们——结婚吧——”

如果说从那场茶话会开始得以重新审视自己,那么这趟旅程之后又明白了什么。

我确实害怕婚姻,害怕被锁进围城,害怕终有一天失去激情,可是,可是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想每天看着你的面容入睡和醒来,想过成一颗忠心耿耿的卫星,想陪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能容忍任何其他人占据你的余生,如果是你的话,那么那些因为该死的锡制浴缸和地下室水泵引发的争执又何尝不是老去之后回想起来互相取乐的熠熠发光记忆。厌倦?就算每天都会看见太阳,也不会有人厌倦清晨投进床来的日光。

是的,它们没有必然的关系——我讨厌婚姻,但我爱你,所以如果你希望的话……

“那就结婚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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