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鬼】梦貘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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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海
下沉，下沉。
这深海没有光，却能听见声音。浩浩汤汤的广阔海洋，层叠巨浪与潺潺暗流时刻交激出澎湃或温柔的波声，可当它们穿过以亿立方米记的水墙再传入他的耳中，却都跌落成叹息般的隐约细响，罗织出一张无处可逃的巨网。
白泽向前伸出手，却没有摆动手臂和双腿上浮的企图，只是停留在这个姿势，安静而缓慢地，一直往深处沉下去。
是谁，谁在叹息呢。
“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
“因为，这里是诞生，也是归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道。
诞于斯，长于斯，由东方之海孕育出的天地灵兽，白鬃九眼，能识万物，通人情，世尊为神。
“神是什么？”他浮沉在海波之上，天真地向歇脚的巨鹏问道。
“神是，不死不灭之物。”
“不死不灭又是什么？”
“就是会一直存在，直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不必像我一样，必须在有限的年岁里完成自己的蜕变和迁徙。”
“你的有限是多少呢？”
“几百年吧。我的少数族人能活至千年，而我已经七百多岁了。”
“那你的年纪比我大得多啦。”
“是啊，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化成这海里的无数浮游，寿数就此不再增长，而你却会越长越大，直到比我要还老的那天，直到变成老头子的那天。你还会遇见其他的鹏或者鲲，但那已经不是我了。”鹏鸟轻轻扬起和远海同色的翅膀，初生的小小神兽被波浪推出几丈远。
“喂——那不是很好吗？我不会错过从今往后的每一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有再相见的时候。”
“是啊，这很好。所以我很羡慕你。世间万物都羡慕神明。再见了，我将继续往南方去。”
“不去不行吗？”
“那是我的宿命。宿命是无法打破的。”
他仰起脸，目送那对垂天之云一般的翅膀渐渐消失在九霄之上，轻轻招着手。
“那么，我的宿命是什么呢？”
“不是的，鹏。我开始觉得那根本不值得羡慕了。”
沙岸之上，年轻的神明掬起一捧海水。“你会在这里吗。我的年岁已经和当初的你一样了哦。”
那时他还能记得自己的确切寿数，会亲手在某处植下纪录时间的大椿，白日在林间悠哉巡游，夜晚回到海洋，碧波作枕，苍穹为帐。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和我说过他羡慕神明的永生。什么名字？不记得了……我后来没再见过他。应该是怪他太年轻所以不明白。永生，是神明的诅咒。”
八千年春，八千年秋，当最后一棵椿树死去之后，神兽白泽做了第一个噩梦。
“那里很冷，很黑，什么也没有，就像是……时间的尽头。”
“那就是时间的尽头。”麒麟说，“那是你最后的归宿——从哪里诞生，就从哪里消亡。”
“我们也有死去的那天吗？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怎么知道，总有一天吧。”
“其实，也不能算作是死。”凤凰慢吞吞地从碟子里拈起一块花饼。“神明并不会死去，哪怕仅剩元神也能借乾坤之气复活。只是那时候世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才回到混沌的黑暗而已。”
什么都不剩，却还要依然存在。
象征吉兆的神兽开始夜夜困于梦魇。梦中天地合融，万物尽散，只剩他在挣扎中上浮，却永远够不到海面。
他终于从诞生的海滨之际逃走了。
追着太阳一路东去，来到九州边境的天国桃源。这儿没有冬季，没有寒冷，没有海，没有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叹息。白衣的神明很满意，种下百草，开起诊所，自得其乐。
“可是，噩梦就此消失了吗？”
这声音究竟从哪里来？脑海还是身边？
噩梦不曾那样轻易地离开。他依然会在半夜惊醒，大口呼吸着推开窗，让天国的暖风吹拂过胸膛，抚平悸动的心跳。
而更多的时候，他陷在那样的梦里出不来。无尽的黑暗，无尽的海水，笼罩周身的无形巨网，和……
白泽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他从来不知道，在水里也是可以流泪的。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就像你去过的人间炎热夏日的午后，拉上窗帘直睡到下午四点醒来的那个昏沉瞬间——世界还在那里，但你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就是那样的感觉。神明……是被时间抛弃的。”
——那时他是在和谁对话？
“您该不会是在哭吧。”
“我没有。”
——是谁把手轻轻放在了他的头顶？
“想哭的话也没关系，老年人总是泪腺松弛。不过，我会嘲笑您的。”
“我没有……”
——温暖的，和女孩子的纤细皓腕不同的有力臂膀。
“来做个约定吧，白泽先生。我会不遗余力地嘲笑您、追逐您，直到那所谓的时间尽头。您看，鬼的怨念可是很强的，别以为自己能跑掉。”
——该死，神兽可不是什么犬类，别这样抚摸我的头发……
深渊里仿佛伸出了无数双手，轻柔却坚决，把他继续拽下，拽下。
“这不是噩梦。”那声音细细地说，“而是宿命，无处可逃，一定会到来的宿命:将要永远孤独地，存在于时间之外……”
“啊啊，”他仍然向前伸着手，阖上双眼。“那是……”
腰侧的六只眼睛倏地睁开，琥珀色的光芒撕裂了黑色深海，卷起汹涌的漩涡，瞬间在水中扩出一个中空领域。
“抓到你了。”
神明的声音冷而平静，像是从未沉入过水中一般，白衣飘飘，黑发飞舞，露出额间鲜艳的赤色眼纹。海水怒吼着在他身边旋转激荡，顷刻间又以排山之势重新涌来，像是要把那瘦削的身影直接冲撞碾碎。
白泽仍然闭着眼，似乎仅是张了张口，冗长的咒语被压至转瞬诵毕，千万钧海水在倾来的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他还站在辅佐官的房内，衣摆和黑发重新乖顺地垂下，只剩铜钱坠子在耳边悠悠晃晃。
“你化形成那家伙回来的时候恐怕不会留意到吧——这间屋子的地板上已经画好了法阵。神的血液可是比朱砂还要好用。”
满地写就的血咒符文像绳索一样收起，捆束住中央一团黑雾。
“刚才终于把血咒抹在你身上了，不容易。下次靠那么近在别人耳边说话可得再小心些。”
黑雾渐渐散尽，白泽缓缓抬起眼，看向法阵中央的元凶——
“诶，女孩子？！”
很难说那声惊呼究竟是失望还是惊喜，药师原地踱了几步，苦恼地抓抓头发。
“难办了。不过……这倒也算没吃亏。不然想到之前是在和男人接吻的话，还真是浑身不爽。”他蹲下身，“这位小姐，赔了夫人又折兵哦。”
跪在地上的妖怪穿着黑白相间的条纹和服，模样是个留着及耳短发的年轻女子，挣扎两下，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究竟是哪里被看出了破绽？明明很顺利……”
“不是看出了破绽，”白泽说，“你还没明白吗？我布下这个阵可不是为了傻等撞运气，攻击结界也不是为了跑出去。要想近距离接触到你的真身，恐怕只能在梦里，我的梦里。”
“你是故意的……？”女子问，“故意引我回来，假装上当，然后故意让我操纵你的梦？”
“是哦。摆好了鱼钩，然后拿自己做钓饵，就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鬼是我，居然还——呀！轻浮之徒！”
“喂喂喂，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要是早点变换场景，我也就不用演那一步了。”白泽说，“这不是怕你起疑心吗？况且小姐，你恐怕没有说我轻浮的立场呀？可别忘了你变作小妲己的那时候。”
“……！！”
“哦呀，女孩子真可怕，要不是还被捆着，又得挨巴掌。”
白泽站起来退后两步，摇了摇头。
“不过是运气好而已……要不是我大意，你也很可能会陷在自己的梦境中出不来。”
“确实很冒险，但是当时快来不及了嘛。”白泽说，“我得让你尽快从那家伙身边离开。”
“就算我离开他身边，噩梦也不会停止。”
“能不能完全停止我说不准，但至少会有转机。最普通的貘妖等待噩梦，稍厉害一些的貘妖重放噩梦，而顶级的那些，是可以构建噩梦的。”
他抱起双臂，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肘部。
“要困住他，恐怕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不如说，前两种根本难以对他造成威胁，你一定是在不断强行修改他的梦境，最大化地刺激负面情绪，才会闹成现在这样。如果放着那家伙自己不管的话……他总能想办法砸出一条路的。”
“对他还真有信心啊。不过你就这么确定，我没法在离开后继续施加控制？”
“原本我以前也一直有个疑惑。这次总算是确认了。”药师微微一笑，“梦貘的构建能力，场景和物品要造多少都没问题，生物也可以。但是要具备思想、能按特定需要行动的，同一时间却只能构建出一个——或者说，只能由你自身变化而来。”
貘妖别过头。
“这一点直到你成功构建了我的梦境我才敢确认，不然动手才发现是个分身冒牌货，可不就打草惊蛇。”
“……”
“最开始是变作小香，说是去问话，其实进屋后就消失了吧？转而附在桃子君的形象上引我去花街，那里的姑娘们本来就存在于他的第一层梦境，不需要你出手。直到等不及了，才又化成小妲己出现。你的化形术倒也不输野干了。”
“只在梦境里，才有这样的能力而已。”她闷闷地说，“况且，这不是都被你……被您看穿了。”
“我也是后知后觉罢了……”白泽说着忽然一愣，皱起眉头:“这么说起来，另外的那个我……”
“什么？”
“另外的那个我！在那家伙的第二层梦里……”两道交叠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有些光火地拽了拽耳坠，“难道说那也是你吗？”
“不，”貘妖有些惊慌地往后缩了缩，“不是的，那个梦与我无关……您也看见了，他很清楚那是在做梦，也可以自由醒来……”
白泽的面容缓和下来，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可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貘妖等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在你的梦里，我明明确实嗅到了恐惧的气息，而那是无法作假的。”
“唔，是啊。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所以我说了，你很厉害。”药师没看她，只随口淡淡答道，“那确实是我唯一的噩梦——说实话太久了，我都差不多忘记它是什么样了。”
“那么为什么？在恐惧下，是不该顾得上留意我的，除非……”貘妖瞪大眼睛，“除非那时候我没有感觉错，在被你抓住之前的那个瞬间，恐惧的气息确实突然间消失了。”
消失了吗？当他在那冰冷的黑暗中下沉时。
“——您该不会是在哭吧？”
“没关系的……但我还是会嘲笑您。”
“鬼的怨念可是很强的，别以为自己能跑掉——”
那是发生在酒醉后的对话吗？之前他并没有那样的记忆，或者说，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竟有那样的记忆而已。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间歇性地受到噩梦纠缠了呢。
“你一开始就知道一定能冲破自己的噩梦？”
“……既然连噩梦的内容都记不清了，那么曾经的我，应该是已经破除了那份恐惧吧。确实抱着这样的想法和侥幸心理，才会大胆地把自己作为诱饵……”药师轻声喃喃着，比起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究竟是如何破除的呢？”
“如何破除的呢？”白泽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他顿了顿，脸上终于重新浮现出笑容，“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了，可爱的小姐。我们还是来谈谈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貘妖慌张起来，直起身向他深鞠一躬。
“白泽大人，都怪我一时糊涂……！我会立刻解除梦境，让鬼灯大人醒来的。还望您念在初犯，宽恕这一次……”她再抬起头，眼里不知真情假意，总之泪水涟涟。
“慢着慢着，我可没说要你解除梦境。正相反，你得把这场梦境继续下去，按我说的去做，就算将功补过，姑且不追究了。别怕，我是不会为难女孩子的，所以别哭了。”
白泽挥了挥手，咒文的绳索松散开来。
“不过，可别让我发现你现在这可爱的模样也是假的哦——那样的话，就直接把你交给那只恶鬼，扔进阿鼻地狱，去尝尝真实的噩梦吧。”
-TBC-
*《唐开元占经》："瑞应图曰：黄帝巡于东海，白泽出。"
《云笈七签》："帝巡狩，东至海，登桓山，于海滨得白泽神兽。"
据此做了本篇白泽诞生于海的设定。
另外可能这一章出来再倒回去看，上一章“谎言与真”很多地方才会更清楚一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