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风

随心去就

【白鬼】梦貘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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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异变

那大概是从月余前开始的。

日渐乏力,精神困顿,在铁镬处视察,竟被烟气熏得咳嗽连连。甚至是闻到地狱再常见不过的血腥味,都会涌上一股强烈的反胃感。

鬼灯抬起头,任凭大颗的水珠从睫毛和鼻尖滚落,滴滴答答沾湿了绯色的浴衣。他对着镜子,手指慢慢摸索过自己的五官,自额头到嘴唇,仿佛第一次看清它们长什么样。

“鬼灯大人,最近您看上去和以往有些不同哦。”

“是吗?哪里不同。”

“嗯,怎么讲呢,具体的说不上来,”小白狗呼哧呼哧地歪过头,“总之就是看起来没有那么凶了!”

“……那是错觉。”

“是哦!鬼灯大人本来也有温柔的一面嘛!”

镜里的五官因为水汽而有些模糊走样,下颌棱角柔软不少,头上的鬼角也不真切。他看着看着,牙咬得咯咯作响,突起一拳直中镜子中心,玻璃碎片立时飞溅了一地。

鲜红的血线蜿蜒着流下,被玻璃细碴划破之处隐隐作痛。

小白没有说错,他的面容正在变得柔和。并不是多么明显的变化,但只消细心一些也不难发现:眉毛变得更长更细,尖牙几乎消失不见,就连鬼族特有的狭长耳型也在趋向圆润。如果不是辅佐官本身的强大气场掩盖,大概察觉到的人会更多。

不,说不定其他人也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当面指出而已。

——地狱的鬼神辅佐官,正在渐渐变回人类的模样。

鬼灯慢慢收回拳头,环视了一周满地的狼藉,自嘲般啧嘴:“就连脾气也变成那样可笑的易怒和暴躁了吗。”

 “根本,”他赤着脚踩上那些玻璃残片, “就是软弱的象征。”

走出浴室,特意买回的新款市松人偶正乖巧地坐在桌上。她们作为卖点会不断生长的头发已经拖到桌面,却没人打理。一子二子好久没来了。

“鬼灯君,鬼灯君?你的脸色很差劲,今天的工作没法按时完成了吧?”

“大王在说什么蠢话,这都是基本的分量。”

“可是你看,分明就还剩这么多。你下午的视察花了比平日多出近一倍的时间,公文就……”

鬼灯仰起头,黑发向后垂散下去。房间里静静的,只有时钟规律的走针声。

永不、永不停歇的时间,终将会剥去所有身外之物,化红颜为伶仃白骨。而他由不知名的鬼火处借来四千年,如今终于到归还的时候了吗?

一阵晕眩袭来,鬼灯扶住桌角。

这幅身体再不能像之前那样连续熬夜透支,不过接连几天赶批公文,竟已明显感到力不从心。

“必须去睡下了,不然明天又会……”

除此之外,还有额外的苦恼。以前他是鲜少做梦的,然而自从身体发生异变,夜里竟开始频繁坠入梦境,且俱是同一个场景。

那是很久以前他习以为常的事。在地狱不起眼的一隅,日常起居的房间之中,等待某人不定期的来临。

长居桃源的蠢兽,没正经的神明,一想到那张脸,鬼灯下意识地翻了个身,被子拉过头顶将自己蒙进去。好像这样做,就不必面对那些过去。

那时白泽每每推开门,总会看见房间里缭绕的紫色薄雾,便自然地以为他喜欢睡前抽一杆烟,不咸不淡也曾叫他节制一点。鬼灯懒得去辩驳,不如说白泽的误解正中他的下怀。后来时间一长,临睡烟倒也确实变作一个习惯,就连他自己也差不多忘记,最初燃起烟只是为了让两个小姑娘主动避出去。

结束公务的夜里,他都会这样静静地等候一阵。白泽的到来从无定数,也鲜少提前招呼。常常是门嘭地被撞开,醉醺醺的白衣男人便跌跌撞撞滚进怀里,一脸春风得意地笑着,胡乱与他讲话。天南地北,古往今来,边说边伸着手臂在空中指点。他听着,应着,从不打断。等讲到口干舌燥,有时白泽就那样酣睡过去,更多时候是笑嘻嘻凑上来吻他。

“酒色之徒。”

“榆木疙瘩。诶哟你对自家恋人也不能温柔点?头发揪起来很痛的!”

然而那些夜晚究竟具体聊过些什么,他竟全然记不清了。当曾经的恋情彻底面目模糊,唯一清楚记得的,便只剩共处之时的种种心绪,欢愉的或痛苦的,在每个无眠长夜淡淡地笼在眼前心上。

他喜欢看白泽口若悬河的样子,如同千年前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历数山河,推演乾坤,讲啊,讲,孜孜不倦地,直讲到桃花瓣飘进酒盏,讲到日月升了又降,讲到神明的身影永远留在年轻鬼神的眼中。

但在梦境中,白泽却从不和他谈话。有时只是尴尬对坐,有时温存一夜,无论如何,总之是不肯开口。

鬼灯无可奈何,也觉得奇怪:现实中几乎可以用彼此讨厌来形容了,梦里竟还能用那样的心情相处。也许身体的记忆确实是诚实的:身世所致,畏寒,少爱,所以仅有过的亲昵便显出宝贵,在梦里一点一点重现。

“白泽先生,这多可笑啊。你说是不是。”

梦里,神明俯视着他。

“喂,这是在做梦哦。快点醒过来。”

他确实不该沉湎的,哪怕是在梦中也不该。今天,大概终于能结束这种折磨了。

鬼灯阖上眼渐渐睡去。令人沮丧的是,今晚他依旧没能安然无梦。但当梦境渐渐清晰起来,他发现自己终于不再被困于熟悉的房间——周遭开阔,头顶上是轮朗月,正把清晖慷慨地倾洒在一大片连绵的漆黑山林。



踏惯了云朵的靴子踩在虬根错节的林间好生难受,白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慢慢觉出些不对:起初他以为是妲己差了阿檎来报复,要引自己不知不觉走到针山火海去。但现在看来,狐狸的幻术不该有这样大的范围。

山林间高枝茂密,时不时响起惊眠夜鸟的凄鸣。走了不知多久,他彻底失去了耐心,索性现出兽形跃上半空,终于看清了这片土地的全貌:竟是片连绵的低矮山峦,其间隐约有人类聚落的痕迹,但看着不似现世,更接近早前蛮荒未开的时代。

神明吃惊地在半空绕了一圈,幡然醒悟。

“还在梦中?”

他呆悬在半空。这梦境属于谁?分明已经从鬼灯的梦里出来了,之后也未曾入睡,梦貘理应无从向他下手。

“而且,意识到是梦境了却没有醒过来……看来有些棘手。”

山林中有片稍显开阔的地方,似乎还燃着火把。白泽略一思索,向那处飞去。

留了个心眼,他没有直接降落,而是悄悄落在稍远些的地方,躲在树后化回人形往那边望去。

中间一方黄土垒筑的高台,围着一圈灯芯草和苇叶拧成的注连绳,看样子是祭祀用的。

“这都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白泽暗自思忖,上一回亲眼看见人类搞这种仪式,自己好像还穿着古制的袍服。

刚才隔得远,注连绳究竟围着什么祭品并没看清,等再靠近了些,才发现竟是个孩子。

“人牲?还是活祭?”他皱起眉,“人类尽爱做些这种想当然又没意义的事。”

那孩子蜷在土台上,看起来已是气若游丝,一只手却还紧紧抠着台面的黄土,好像要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些什么。

白泽站在那望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本意是想找个人了解一下这是何时何地,找到破除这个梦境的线索。但这样一个将死的孩子,能问得出什么呢?

他退后几步,准备去别的地方再碰碰运气,脚下却不慎踩到一截枯枝,断裂的脆响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糟糕……”

祭台上的孩子微微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被看见了。白泽有些窘迫,虽说神明本无善恶之辨,也不存慈悲胸怀,但模仿揣摩其他族类日久,多少也有了些恻隐之心。即便知道是梦境,就这样走掉也似乎太过残忍,何况他还是作为祥瑞的存在。

既是临死之人,就赐予最后的温暖与安宁吧,说不定也能打听到些什么。

这样想着,他从树后现身出来向祭台走去,一面还低头思量要不要用法术换身衣服才更像个样子。

“……白泽先生?”

药师一惊,猛地抬起头。虽然若有若无,但他确定刚才听见了自己的名讳。

祭台上的那个孩子表情与他同样愕然,撑着自己努力想坐起来,却只挣扎了两下便耗尽了力气。

“你是谁?”白泽问,“怎么会知道……”

身后忽而隆隆作响,劲风卷着黑雾汹汹而至,打着旋把山林、祭台和他们一并吞裹进去。他猝不及防,只好抬起一只手臂遮挡,另一只手摸索着去抓高台上的人,不料却扑了个空。

风与雾来得快去得更快,眨眼间一切又重归平静,白泽试探着放下手臂,瞠目结舌。

周身再度改天换地,既非山林也非花街,倘若没认错,他此时正在阎魔殿的某条走廊内。而这条走廊的尽头,正是鬼灯的房间。

最初的惊讶过去,药师咬着牙用力思索。入梦以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闪而过,他想了又想,终于露出个啼笑皆非的表情。

“原来如此,差点被摆一道。”

白泽用力敲了敲身旁的墙壁,指节传来清晰的痛感。

“难为能做得这么逼真。光顾着对付我这边,没料到那家伙又做了个梦吧?不然,就算是我也要被你瞒过去了。”

走廊寂静着,无人应答。但他知道那个以梦为食的妖怪一定蛰伏在某处听着。

“喂,梦貘,快出来。尽早结束这种……”

身后嘎呀一声,却是鬼灯的门开了。辅佐官穿戴整齐站在那里,脸色却很是难看。

突如其来的相遇,白泽一时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好生硬地打了个招呼:“没睡好?”

鬼灯闻声抬眼,一见是他,面色一沉便猛揪过领子把人搡到墙上。白泽稀里糊涂只觉后脑勺撞得一疼,大叫着去掰鬼灯的手。

“混蛋!你有病啊?!一见面就找茬?”

手指刚一相碰,鬼触电般丢开神明,后退两步。

“荒唐……”

总算逃离了一个,却又陷入未曾料想的另一个。噩梦像是附了体,夜夜纠缠不休。

幼年时期为数不多的残存记忆,简陋祭台上仿若无尽的漫长死亡。

那大概算得地狱的鬼神生涯中唯一、也是最为绝望的时刻。被选作祭品的人类孩童尚不知晓日后自己会在彼世成为位高权重之人,那时于他,可预见的未来只有足以折磨得人发疯的焦渴和饥饿。恐惧与挣扎中,能清晰感觉到生命是如何一点一点自躯体抽离而去,无依无凭,空散在风里。

尽管数千年已经过去,他却仍然对那样的感觉恨之入骨。

并非是怨恨死亡。死亡于他是解脱,也是新生。正像他毫不在意自己孤儿的出身,不快的只是因此被村人孤立。

真正怨恨的,是那个无力掌控命运的自己。

他讨厌任人宰割,讨厌束手无策,讨厌拼尽全力后的无济于事。自成为第一辅佐官之后,只要可能,他习惯让一切都处于自己制定的规则之下。

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回到曾经的那个自己了。

那个作为人类的自己,无能又孱弱,同待宰的牺牲一般不甘却顺从地走上祭台,为村人的愚蠢和荒谬白白死去。

和之前经历的夜晚相比,这才是完全的噩梦。而他更加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不合时宜的出现。

“难道在内心深处,是渴望得到拯救的吗?”

“不……绝不。”

“可耻的……逃避,懦弱……”

“竟会寄希望于只耽享乐不问世事的所谓神明,难道……是因为人类的那部分灵魂?”

鬼灯低着头,眼前一阵眩晕的光亮,模糊中,他看见绣了蝴蝶的靴子正踟蹰着向自己慢慢走近来。

“白泽先生……”

勉强抬高下巴,他尽力挺直了些腰背。

“……大清早衣衫不整地出现在这里,从花街过来吧。来做什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白泽先生……白泽……从来都……”

他抵住心口。自噩梦惊醒时就觉得全身似在燃烧,到现在也未见好转,额头早凝满细密的汗珠。

“鬼灯,鬼灯?”

白泽小心地向他靠过去,“你……没事吧?”

体内像在进行剧烈的反应,血液翻涌近乎沸腾,冒出密密匝匝的气泡,爆裂开压垮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

“鬼灯?”

他一把推开白泽,又顺势踢过靠在墙边的狼牙棒砸上,疾步奔向阎魔厅。

那柄武器铁沉,压得药师一时翻不过身,等他狼狈地挣扎起来,辅佐官早没了踪影。

费力地把狼牙棒推到一旁,白泽撑起身体咬着唇坐在地上,眉间越锁越紧。

“好啊,挺有意思的。那就一起玩玩吧。”

他摇摇头,爬起来向着虚空中重新绽开个笑容,“输了的话,定要你一一还回来。”

 

-TBC-

 

抱歉晚了一些……这两天有点别的事情。

这里做一些补足说明:

·白泽并不清楚鬼灯的身世。

·本篇设定有多重梦境。入梦者身处的环境仅随做梦人变化而不受貘妖的控制。例如当鬼灯从第二层梦境苏醒,白泽也会随之进入他的第一层梦境。入梦者在做梦人的各层梦境中自身状态不会变更。(前文留过一些小破绽,无聊时候可以找来玩玩)

·如果入梦者也在第一层梦境中入睡,梦貘就能操控第二层梦境。

 

另外……转眼就二月了,点文的几位非常对不住……文我都有在构思和写,烦请再等一等【土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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