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鬼】梦貘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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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旧事嫌猜
花割烹狐御前的内室，暖香袭人。
雕花横梁间垂下各色纱罗帷幔，随着狐女们的穿梭进出轻飘飘扬起，把烛光也笼作一团朦胧。白泽歪在榻上，墨绿盘扣全数解开散露小半胸膛，却仍压不住燥热。刻意压低的嬉笑声混了腕上银铃的碰响传进耳里，他隐约觉出几分吵闹，闷闷只是喝酒。
“白泽大人，再来一杯，这可是我们店里的珍藏。”
“看上去很累的样子，我来帮您捶捶腰。”
“今天心情不好？还是白泽大人嫌我们不够漂亮？”
白泽有些勉强地笑笑，捏了捏离得最近的姑娘鼓起来的腮帮。
“哪有哪有，大家都很可爱，我每个都喜欢。”
“您总这样讲，也不知几分真假，只是说来打圆场呢。”
“怎么会？你们本来就漂亮又会打扮，性格也各有可爱。这话如有假意，就叫我被天打雷劈。”他自然地接道，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还故作潇洒地向天一指。
“这话可说不得！”狐女们作势来掩他的嘴，面上却是个个都笑开了颜，顺势窝进他怀里，伏在他肩头，挽上胳臂唱最新的小曲。白泽搂了软玉温香在怀，嘴上还不断说着讨人开心的话，引得姑娘们阵阵发笑，内心却渐乏味下去。
“光这么喝太闷了——不如我们来行酒令？”有谁提了一句，狐女们立时都击掌称好，七手八脚拖过矮几，又取来红檀酒筹，硬拉着他上座。
不便拂了她们的意，白泽只得强打起精神一道掷筹行令。不知是因为有些浑噩还是运气欠佳，几轮下来他被罚了好些酒，头是越来越沉，眼前也开始现出重影，迷迷糊糊中，有个念头却反倒清晰起来。
——好厌烦。
女孩子，他明明最喜欢女孩子了。她们柔软善感，千姿百态，各有风情。而流连花丛千年，他早已深谙其中的相处之道:怎么得体恭维，如何欲擒故纵；既要讨得欢心，又须不着痕迹。如此这般，种种技巧，统统不在话下。
过去以此为傲，眼下竟只剩疲累厌倦。那些故作的迎合已经开始变得机械而不耐，女孩们却还是叽叽喳喳不依不饶。他在觥筹交错的恍惚中反而顾自讶异了:这样的游戏度日，自己竟沉迷了千年。
不过是消遣罢了，他曾这样向麒麟争辩过。神明本无欲求，亦无执念，只是需要些什么来打发无竟的时间。他如人类孩童在贫乏的凛冬稀罕糖葫芦串一般贪逐着酒与色，那裹了晶透糖衣的艳景，足够甜蜜足够麻醉，却终究无法果腹，无法填补某处虚空，只是匆匆过眼烟云。
待到烟云散去后，掌中又能留下些什么呢。
“做什么？还不都撤了！没眼力见的，看不出白泽大人是累了需要歇息？”
一声断喝，妲己忽然掀帘进来，织锦的宽袖一挥，狐女们忙纷纷退出去。白泽正出着神，闻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见方才面前的矮几和酒具不知何时消失无终，室内也安静得不习惯，只剩九尾妖狐缓步而至，跪坐在他身旁。
“白泽大人，店里的姑娘不懂事，多担待些。膝枕借您，好生睡一觉吧。”
“如此贴心，还是小妲己最懂我。”白泽握住她递来的手，往膝头一倒。
“是、是。睡吧……”
烛火转为昏暗，衣裙织料沁出安神的熏香。他确是困了，眼皮一点一点坠下去。朦胧中，胭脂染就的红唇一开一合，向耳畔送来半似安抚半似蛊惑的话语。
“睡吧，做个好梦……”
他在醉意和困顿中浮沉，却又几次三番地惊醒。不知为何，心中如有千股乱麻，直绞得辗转难安。
“唔……抱歉，似乎有些难以入睡……”白泽睁开眼，忐忑地偷看美人的脸色。
妲己没说什么，抚着他头发的手只略停了停，慢慢道:“白泽大人，是有多余的精力发泄不掉？需要妾身帮忙吗？”
纤手顺着散开的领口向下，暧昧地在胸前画个圈，又滑回脖颈，勾起他的下巴。
“今晚就让您为所欲为吧。”她戏谑地点着白泽的鼻尖，“需要的话，也可以化形成任何您中意的样子哦。”
白泽吃惊地看她：“平时就算出一百万你也不肯化形的，怎么……”
“心情好，仅限今晚。您不想要吗？”狐狸眼向他飞闪起来，笑意盈盈。“来吧，白泽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学生，哪位求之不得的女神，还是……”
狐妖的幻形之术何其方便，就算是想与上古神女颠鸾倒凤也使得。九尾狐的幻形功力更绝非普通野干可比，是有银钱也不一定能换到的享乐。
“哈，难得机会。我可得好好想想。”白泽翻身起来，揽过美人的腰拉入怀里，手指绕上她耳边长而微鬈的鬓发。
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倦怠，大概只是忙了整夜没休养害的。覆雨翻云一番，再蒙头睡上一觉，起床就该能好。毕竟，遗忘可是他的强项。
妲己歪着头，丝毫不急不恼。一双秋水横波眼，款款看他，俱是深情。
“嗯……”白泽对上她的目光，一时有些失语。他忽然觉得面前的人十分陌生，陌生到需要仔细去辨认。
“还没想好吗？”妲己冷不丁问。
“啊？抱歉。”白泽一愣， “那就……”
注意力还没完全收回，他正盯着那双精心勾描的眼睛看。
“睫毛好长。”
九尾狐的手臂勾上了脖子，白泽还在情不自禁地想着。
“白泽大人，化形成什么样呢？”
“化形成……”
——低垂长睫毛。
沉敛的黑与炽烈的红——
怀中美人温顺地贴上胸膛，药师悬在她腰间的手动作却慢了半拍。
——颀长身形，冷峻面容，走路带起微风。
领间线条优美的白皙后颈，几丝黑发散于其上，勾得人忍不住去轻轻呵气——
妲己险些摔在地上，唇瓣即将相碰时白泽猛推开她起身，却因为脚步虚浮站立不稳，慌乱间把梁上的几条垂幔给拽了下来，狼狈地跌裹进一团轻薄蓬松的纱罗。
“突然想起……药局那边，还有些事情……”他爬起来又跌倒，胡乱想把那些纠缠在腿臂上的薄纱扯开，且说且向门外走去。
“不是有桃太郎先生？您不必……”
后面的话他没听完，连白大褂和头巾也忘了拿，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直到完全跑出花街的范围，才缓下脚步，扶上一面墙大口喘气。
“竟然……”
红丝穗沾了汗贴在颈上，黏腻间透着痒，像有蚁虫在爬。白泽狠狠地把耳坠甩到肩后，又顺着墙滑下去。
喝了不少酒又跑了几条长街，他实在没了力气。颓然把头埋进双膝之间，闭上眼睛。
黑红的衣袂自脑海闪过，提着狼牙棒来去的身影挥之不去。
“可恶，偏偏……”
这种欢愉时候，想起来的偏偏竟是你。
“不是早就忘了吗？早就该……”白泽把头发抓成一团乱，喉头哽住了。
原来这才是那烦躁的来源。被扔进记忆之海誓要忘却的，因为鬼的梦境而重新浮出水面。他以为自己早释然了，事实却正相反。
是啊，告白的是你分手的是我没错，这样还耿耿于怀，听上去简直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至少阿香一定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你……
“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地喜欢过我吧？”
辅佐官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药师。
“你只是想满足自己的挑战欲和征服欲而已，或者根本一开始就是和谁打赌输了吧？”
酒壮人胆，那时他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敢对鬼灯说出那样的话呢？又或者是因为在女孩子面前被拖出店去，恼羞成怒才有了一时冲动的勇气吗？
“您是认真这么想？”
“那你说句喜欢我听听啊？”
对面人的唇微动了动，却没发出音节。
“算了，我才不要听。”他晃晃头，“告诉你，我啊，我，本来也只是想看看你到底要玩什么把戏的，到现在足够了。”
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不惜把自己的情感也说得轻浮如水上花，故意表明不在乎，故意显出轻视，只因恨不过，更为了激怒那个鬼。
白泽把头又往下埋了埋。
想看看，到底你会否因为我有些别的表情，会否因为我而心痛。
七百六十三年，梦中的鬼灯说的。这样久过去，他还清楚地记得高高俯视着自己的那张脸，是怎样一如既往的淡淡，甚至比不上约会时他误撅了一根金鱼草来得有波澜。如同每一次幽会，就算到了愉悦的极点，也绝不肯露出半分，只死命咬着唇或他的肩膀，把欢声尽数咽进喉咙。
明明对小孩子、对动物都那么温柔，对我就不行吗？
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只是自尊心作祟，也收不回来。白泽知道，就算是地狱的恶鬼，拳头砸在墙上也是会疼会流血的。在疼痛和恢复力上，鬼灯并没有什么特殊。
他都快要以为那份怒气是为了自己了，在道歉的念头即将生出来之前，辅佐官却又变回了那个冷彻暴力的存在。
脖子被掐得快要断掉的时候他不禁怀疑，比起失恋，这家伙大概只是在恼怒没能继续把他耍成。
更别提之后云淡风轻的拂袖离去，面上甚至带了几分解脱之意，留他在后巷的尘土里爬起，要不是旁边还有抱着猫的阿香，真恨不能哭一场。
“总而言之，我最讨厌他了。”
辅佐官向极乐满月新来的学徒说。
“我也最讨厌你。”
药师反唇相讥道。
这话说上太多遍，几乎就是真的了。
那段恋情本从一开始就带着某种奇特的禁忌与违和感，祥瑞吉兽和凶怨鬼神，自打见面就没彼此顺眼过，又怎会有好结果？偶尔白泽也会在夜里看着皎洁的月光想这没什么，不过是给成为宿敌的理由再加上一笔。只是重回到曾经的轨道罢了。
他依旧过得孟浪不问世事，往昔情事翻了篇就该被迅速忘记。在鬼灯刻意减少往来之后，有段时间他更是怀疑自己已记不清唯一的前男友长什么样了。
然而刚才在妓馆，问起心仪之人的那一刻，辅佐官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地跃至脑际，眉眼言行，皆历历在目。
跑过长街的时候，铜钱坠子拽得耳垂生疼，却丢不掉也抛不开。有关鬼灯的回忆像缠住他的那团纱幔，乱七八糟吵嚷着全跳出来——爱吃饭团最喜欢鳕鱼子穿去现世的T恤都是黑色喝中药时眉间会挤出第四条褶皱不爱牵手但拥抱时很听话起床气大不能惹最敏感的地方是耳尖——
“烦死了为什么还会记得这些啊？！”
白泽噌地站起，大声喊了出来。
“都怪你，不也根本不在意吗？那个梦算怎么回事？而且明知是梦还……”
他突然顿住了。虽然刚才未仔细看跑至了何处，但至少能肯定是在地狱。而现在，四周的景色却陌生得很:一大片黑黢黢的森林，疏枝间漏下斑斑冷光。转头看去，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先前倚靠的墙也变作根粗糙树干，脚下则尽是些枯败枝叶，踩上去发出窸窣声响。
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空气同地狱一样，干燥而炎热。
-TBC-
字数超太多了，干脆分两章发。05部分还在修改，明后天大概就能更。
重捋一遍大纲后觉得非常苦手，啰嗦又讲不清楚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以后真的不要再写长篇了【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