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风

随心去就

【白鬼】梦貘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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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入梦

“您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白泽只点了点头,呆望着那堆叮铃当啷的香烛祭器,忘了向弟子道谢。他确实通晓绝大部分道术,只是平日疏于使用,像入梦术这样千年用不上一回的,几乎到了全然忘记的地步。

不常用的记忆总会逐渐淡去,饶是神明也不能免俗。时日一长,过去的一切便都模模糊糊,像隔了层雨后湖上霏霏的雾。唯有临到不得不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去淼如烟海的亿万年记忆里翻翻捡捡,把需要的那部分拎出来重见天日。

彼世居民皆谓天国的药剂师大人脾气好又善忘,白泽自己确也这样说过。可那在与美人们的酒席间做个俏皮话讲出来,不过半真半假。

但凡他愿意,其实没什么事是真正想不起来的。博志如此,过往亦然。

再度叮嘱一遍切勿打扰,药师抱起东西重新走进房内。临关门前,又返身露出半张一贯的温和笑脸:“别担心,这次应该用不了太久。”

看阿香和桃太郎大气不敢出的样子,恐怕是给吓得厉害,少不得得安抚一下。再说他也确实不想多作纠缠,只求速战速决就罢。

掩了门,白泽开始从素色云纹的风吕敷里一一取出法器,铜铙法剑之类很快便摆了满地,却大半是用不着的。让桃太郎回去取东西时他脑袋还混沌着,一时想不起入梦术具体需要些什么,只好吩咐把这些家当统统搬来。

其实眼下他也没清醒多少,虽然已经尽量避免看向床那边,但手下翻来摸去好半晌也没拣出个所以然,显然还是心有旁骛。

折腾好一阵功夫,终于祭起炉又点了线香,烟雾袅袅间,药师才意识到接下来还有个棘手之处。

倒不是这法术有多复杂,无非还是靠符咒和法力,对他而言都不是难事。麻烦之处在于施术者也需进入睡眠状态,只凭精神力入梦——这意味着他得在旁边寻一处睡下。

和鬼睡在同一张床上是不可能的。率先否定了这个办法,白泽开始东张西望。坐在椅子上恐怕很难睡着,书桌的大小倒是勉强够躺,但是既冷又硬,杂物还颇多,眼下哪来心思清理?

总不能睡地板吧,他一边想,一边恨恨地咬破了食指,血一下便渗出来,直向腕处流去。白泽忙胡乱擦了擦,又赶紧抓过张黄符画诀。第一张太不像样,揉作一团扔了;第二张总算顺眼不少,好歹线条清晰,只是后来指血出得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才险险画好一张。

待到要把符往鬼的额上贴,才发现没拿清水进来。他只好忍痛又去挤食指的伤口。不想用力过猛,涌出的血珠猝不及防坠了下去,悄没声息落上辅佐官沉睡中的脸,好巧不巧,正在唇边。

白泽心里暗叫一声苦,犹豫着伸出手。拇指轻拭过去,血没擦掉,反倒给苍白的嘴唇晕开一抹红,恰和眼尾的绯色相映。

“……啊。”药师动作一滞。

何时之事了?六百年,或者八百年,总之是很久以前,他们头一遭接吻的时候,这鬼咬破了他的嘴唇,被推开后还不服气般扬着眉,迟迟不肯舔去唇边沾染的血,就那样挑衅地看他。

鬼的脸皮皙白,那抹血红也就显得格外惊心动魄,当时他就看得没了脾气。这光景,眼下倒是意外重现了。

旧情人,堪称世间一等一的尴尬事。夸不是,嫌不是,要么教人怀疑余情未了,要么惹人暗议小肚鸡肠。彼此间只得避而不见,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可他的旧情人实在太多,三界遍布,随处开花。真要各个如此,恐怕只能终日躲在极乐满月度日如年。再者他其实不太在意别人的议论,反正谁都知道白泽不是什么君子柳下惠,风流罪名再多几条又何妨?

所以白泽从不避讳,在路上撞见历任女友都会笑眯眯,若是对方也不介意,说不定还能再度约个酒。就算见一次就揍他一次的中姑娘,提起来也还总念念不忘地夸可爱。

可是有一人,只一人,绝口不提,唯恐避之不及,想起来便捶胸顿足,只怪自己当年到底是着了魔还是蒙了眼。

唯一的庆幸,是那段恋情从头到尾都没宣扬,在天国地狱被这惊人消息震动之前,他们就重新做回了宿敌。

互为旧情人的宿敌。

于是那些互不顺眼和两相刁难愈加变本加厉,狭路相逢绝不肯让,变着法子要显出不屑和厌恶。藏着掖着的,却更多是心虚和刻意。

总归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心有不甘又无处可言,偏生对象还是鬼灯,更是越想越觉懊悔,只好从此愈发努力地在人前证明和那个鬼的抵牾,害怕露出哪怕一点点曾交往过的蛛丝马迹。久而久之,自己的心情也难辨真假。

白泽用指腹摩挲着鬼灯唇上的那点红。卧床七八日,嘴皮干燥得厉害。血滴一抹开就涸了,根本擦不净。

并非完全没人知道。阿香是追着一只猫过来的,无意才撞见了他们的谈话。那天他本以为会被揍得不省人事,结果鬼灯的拳头旋着风迎面而来,却只是砸在了花街后巷的墙上。

“如您所愿,到此为止吧。”

鬼缓缓收回手,白泽看见他拳头的伤痕上还沾着墙灰,一时也有些愧疚,下一秒却就被掐着脖子抵到了墙上。

本就半醉不醉的,过去这么久,早记不清当时鬼灯说了些什么。印象中只剩下自己含混而低沉的告饶,和终于被撂在地上之后,一边咳嗽一边勉强仰头看见的那张脸。

“高高在上的阎魔厅第一辅佐官啊……真是,被甩了也是那副冷彻的样子哦?”

白泽把符咒摁在鬼灯的额上。

“说起来,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啊。”

单人床勉强可以挤下两个人,白泽侧身躺下来。

彻底入睡前他被惊醒了两次,房间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诅咒收藏偶尔发出不详的咔咔声。他紧张地往里挪了挪,又尽量避免碰到鬼灯,阖上眼继续喃喃念咒。

意识短暂地模糊了一下,身体倏而轻盈起来,眼前泛起团闪着微光的青雾,飘飘忽忽,好似风一吹便能散。白泽知道就是那里了,飞快掐了个诀,并起两根手指举到唇边,轻声道个“破”向前划去,青雾便被指风撕开一道口子。

踏进去,轻盈感消失了。这个梦境的边缘似乎是那片金鱼草田,他试着揪了片叶子,习惯性地搓碎后凑到鼻下闻着。

一股难以描述的不快气味。药师嫌弃地拍了拍手。没想到这只梦貘能还原到这地步。刚才的入口也已消失不见,周围的景象不再像是某个世界的荒凉边缘,金鱼草田后面是院墙,院墙再远些隐约是各大刑场,真实得不像话,甚至空气里也弥漫着地狱淡淡的铁锈味。

“看样子,不能掉以轻心啊。”

来到鬼灯房前,他又迟疑起来。附在门上听了听,才终于下定决心,直接推门进去。

没有担心出现的满室旖旎,只有那个鬼,口内缓缓呼出一口烟气,眼神终于切实地投在他的身上。

“白泽先生?真是难得啊。”

白泽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鬼灯也仰起头,神情却是少有的平和。

“难得您,竟会连着两天都来。”

是把他当做昨天的那个“白泽”了。不过对鬼灯来说,确实没什么不同。而且转念一想,这样的误会反而更好。

他把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尽量说得淡淡。

“喂,这是在做梦哦。快点醒过来。”

鬼灯的眼睛略睁大了些。

“我知道的。”

白泽一愣。鬼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即使是在梦里,您也总是不肯同我说话。终于开口,却只是这句吗?”

“……”

“您看,又是这样了。”

“你……知道这是梦?”

鬼灯拽着耳坠把白泽拉近,漆黑的眼底一片清明。

“当然啊,白泽先生。倘若不是梦,您又怎么还会像以前一样来到这里呢?”

像以前一样,在夜幕低垂,万物息养之时,雪色的鬃毛低掠过桃林的枝梢,穿行在天国的明灭星辰与地狱的风骇云乱,飞越耸峙的针山,避过炙烤的火海,终于降落在鬼神小小的门前。

“可您,总是捉摸不定……”

有时接连消失半月,有时又难以餍足。次日他腰背酸痛地起床,临去阎魔殿,转头见药师还蒙在被里酣睡,黑发在枕上散乱一气。中午再回来时倒是走了,被子叠得齐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来了,多半也是醉着。您不喝醉的话,是没法碰我的吧?”

三角巾被拨了下去,鬼掀起药师的额发,轻轻贴上红色的眼纹。

白泽下意识挣脱开,退后两步站定。鬼灯的手还悬在半空,见他躲开,慢慢收回去。

“行了。”白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既然知道是梦,那就别任性。平白让阿香和大王替你担心。”

鬼灯奇怪地望他一眼。

“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六百多,八百多年前,何必……”

“七百,”鬼说,“七百六十三年以前,那是个春日。”

地狱没有四季,但与神明一起跌进后巷尘土的,还有自头巾上抖落的粉白花瓣,辅佐官认得,那是花耶姬掌管的春樱。在来众合地狱之前,白泽一定是先去和女仙们赏过花。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重新捡起烟斗。

“你知道怎么醒来吧?”白泽沉默很久,终于再次开口。

“您总算是在梦里,也开始对我厌烦了吗。”

四周渐渐暗下去,梦境的崩塌已经开始。辅佐官最后的话语和紫色烟气一道缥缈起来。

“无非是个梦而已,做完了,自然也就醒了。”

那片黑暗轻柔地压过来,把他们包裹住。白泽索性闭上了酸涩的眼,再度睁开,已经重是光明。

但鬼灯还是静卧在那里。

等了一会儿,他迟疑着走回床边,正想俯身去看,鬼的手指突然轻动了动。

“……坏了!”

赶在辅佐官睁眼之前窜出房间,白泽猛地拉上门,吓出一背冷汗。

“醒了,呃,他醒了。”他不自然地拨了拨耳坠,转身向等着的两人道,“那个,之后不必告诉他是我帮的忙,应该说,千万别……”

“只要告诉鬼灯大人,他是自己醒来的就可以了吧?”

“啊,是这个意思,不愧是阿香小姐。还有,躺了这么多天,他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元气。现在最好是先吃点东西。”

药师摸着自己的后脑嘱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让我去吧,问问鬼灯大人想吃什么。您快些回去休息。”鬼女把门拉开一条缝,身影飞快地隐进去。

“白泽大人,累坏了吧,我陪您去众合花街放松一下?”

“不,还是……直接回桃源乡吧。”

“去妲己小姐的店里,喝些温酒,更能消除疲惫哦。”

“桃子君,今天的你很奇怪呢。”白泽笑笑,不提还好,这会儿一阵倦怠感确实涌了上来。“以前明明都对我逛花街都很不满的。”

“毕竟这次您辛苦了嘛。看,头巾都滑掉了。”

桃太郎弯腰从地上捡起条白色的三角巾,殷勤地替他重新戴上。

“走吧,这里就交给阿香小姐,阎魔大王也会通知到的。”

白泽被他拉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房门上的酸浆草枝蔓舒展,灯笼样的深橘色花朵沉敛又炽烈。

“白泽大人!”

“啊啊,来了哦。”

快步跟上弟子,药师扶了扶系得太低的头巾,没看见那道绘花的门在他们身后缓缓打开。

鬼灯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眯起眼睛。

“风?入睡前……应该有关好的。”他把手举到眼前,攥紧成拳又缓缓放开。“罢了。起晚了些,洗漱得快点。”

路过案桌时他随手扯下昨日的日历扔进垃圾桶,踏入浴室。

“真的会没问题吗?”

“桃太郎先生,既然是白泽大人亲自帮忙,那我们就安心等待吧。”

“可是,白泽大人他曾经对我说过,大多数妖怪地盘和能力的关系都很明确。河童在河,人鱼在海,座敷童子在房屋里之类。即使是他,也不一定能压制。”

“那在梦里……”阿香用指尖捂住嘴。

“所以我担心,万一白泽大人也……”桃太郎欲言又止。

他们一道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自从上次白衣药师进去,已经过了五时又一刻。

“说起来,天都快亮了。”

“是啊,白泽大人他,明明说这次很快就能解决的。”

座敷童子们从梁上跃下来,乖乖伏在鬼女的膝头,圆嘟嘟的手指借着提灯的光在墙壁做起手影游戏。阿香摸着童子们的黑发,看她们模仿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如奔马飞鹰,如兔子与狸;像常暗鬼神,又像吊浪神明。纷飞乱舞着,仿若那道门后扑朔迷离的无常梦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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