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写死亡二题,一是白泽,二是鬼灯。
但其二似乎太过自说自话,犹豫着还是不要放了。
虽然这其一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些夜半的胡思乱想。
【其一】
白泽又一次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们的初次见面。
鬼灯猜想,大概上了年纪的老头都喜欢回忆过去却又记性不佳。于是他不厌其烦地答道记得,并且难得地补充了一句,说您的酒量实在不怎么样。
但白泽摇头说不是的,那不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第一次应该是带他们三个小鬼去看花耶姬。
于是鬼灯扬起眉毛,说我以为您那塞满棉花糖的脑袋早忘了。
白泽把他怀里的兔子抱起来,托在自己臂弯里轻轻抚摸蓬松的软毛,淡淡地回道只要我愿意,其实任何事都是能想起来的。
过了一会儿白泽又问,或者你有没有听说过回光返照,据说那时候曾经历过的一切都会在眼前重演一遍。
地狱的鬼便嘲笑他,倘若是您,回光返照的时长怕是足够人类再活一世。上亿年要重新过一遍大概不怎么容易。
神明却没有笑,他认真地说其实也没有那么久,我真正有意义的生命,不过几千年而已。
他说鬼灯,最近我总是梦见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鬼灯从来没有考虑过白泽的死亡。
神不该是永生的吗,他问。
也许吧,白泽回答,但我也曾听说旧神的逝去。
那么神的死亡又是怎样的。
诸神生于天地有无,大概也会归于其间,此为道。与其说是死亡,不如称作湮灭。
可能就像天上的云,他说,吹一吹就散了。
但您是不会如此的,蠢货的死亡哪有这般轻易。鬼灯的语气笃定又强硬,像是站在阎魔殿上向狱卒发号施令。
白泽没接话,转着酒盏眨了眨眼睛。
鬼灯问他,最近还做梦吗。
做的,梦见和汉亲善大会。你不肯多言,我便费了好大的劲才想出那个赌约。
当白泽开始一夜梦见七次自己掉下地狱时,鬼灯才想起麒麟和凤凰确实早就老得不像话了。腿脚不便,耳目失敏。白泽虽挂着一副年轻皮囊,实际还是和他们一样苍老到不可思议的年纪。
但他还是觉得这苍老不该如此之快地带来死亡。
白泽本人则从善如流,他把极乐满月全权交给弟子,终日坐在曾对坐相饮的树下,双目半开半阖地养神,广袖长衫在风中飘得舒缓。
白大褂是药师的装束,而今他不再问诊,自然换回原本的衣袍。
桃太郎起初还按时送来饭食,最后也被白泽谢绝。神仙本就可以只餐风饮露,唯独吩咐要些陈年佳酿。
他安慰泪水满眶的弟子,至少之后不必再担心营业额的十分之七都会被用于店主无谓的交际。
然后神明回过头向一旁的辅佐官,问他为何也在这里,地狱难道不再繁忙了吗。
鬼灯给他又斟上一碟酒,看圆滚滚的兔子在白泽的足边衣间蹦来蹦去,它们大概已经把神兽当做了另一棵不会动的树。
忙,他指了指身后带来的一堆公文卷轴,但我更想守着自己的白猪,免得什么时候就被那所谓的天道偷去了。
这次白泽没有纠正他也没有发火,只是一直笑,笑得眼泪也出来,手也握不住酒盏,白瓷在草叶间滚落一圈,清澈的酒液尽数浸入土地。
鬼灯问他还有没有什么遗憾,白泽想了想说大概是那顿打赌的饭没机会吃了。
因为即使到了现在,我们也绝不会各自退让的,他说。
鬼灯觉得这没错,他们就是如此固执的人,并且在几千年的相处里从未、也不曾意图改变。
白泽说,你不问问我有什么最无悔的事吗?
鬼灯于是问他,漫长的岁月里什么事是最无悔。
大概是那顿打赌的饭一直没吃吧,神明狡黠地笑起来。
您确实是老糊涂了,鬼灯这样说。他的语调冰冷,表情却柔和,甚至带上一点笑意。
白泽不置可否,又开始说起自己的梦,说起他们玩过的所有偏要分出胜负的游戏,满是不可思议的孩子气。
说起自己的第一次动心,在某次盂兰盆节,仰着头看高台上的鬼敲着太鼓,挽起的黑色小袖下露出苍白而线条优美的手臂,于是那鼓点便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说起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接吻和共度良夜,桃源的圆月和清溪见证了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温存,也见证了所有得偿所愿的叹息和低语。
鬼灯静静地听着,听白泽说那晚月色下的你真是很美,真想再看一眼。
可是他知道白泽已经看不见了。以博识多目闻名的神兽被苍老和即将到来的死亡最先剥夺的就是视力,真像命运残忍的玩笑。
于是他牵起白泽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神明轻笑起来,指尖划过轻轻颤抖的睫毛和额上的鬼角,划过堆起浅壑的眉峰和紧抿的嘴唇,细细勾勒他的轮廓一如画家描摹深爱的少女。
你会难过吗,他问。
大概吧,鬼垂下眼睛回答。
那么我还可以最后给你降下一个福祉。
白泽把手掌覆在他的头顶,庄严而温柔,像是给予,又像是安抚。
恕我直言,您似乎更擅长诅咒。鬼灯说。
是啊,那倒是没有错的。我几乎从来没有主动降下过福祉,这是我仅剩能为你做的。
神念带着微弱的白光缠绕上他,从光中看去,白泽的脸渐渐模糊,覆在他头顶的手也开始散作片片飞花。
鬼灯知道时候已经到了,他直起身想要再给白泽一个拥抱,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脑中逃去,如同指间的流沙,越想握紧,反而越快地溜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您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飘摇,仿佛很远。
抱歉,但让我最后再任性一次吧。
白泽的回答像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远到鬼灯甚至觉得,那温和的嗓音有些陌生。
地狱的鬼神颇为费解,他应当在自己的房间醒来,至少也该是阎魔殿,而不是桃源枝繁叶茂的树下。
更令他困惑的,是自己不知在此地睡了多久,才会身侧襟怀都堆浮着那么些碎雪样的桃花瓣,竟像是要把他埋在里边。
但那些花瓣又终归太轻薄,他只抬了抬手,一阵风来,它们就全被吹散了,纷纷扬扬地拂过他的发丝和脸颊再飞进林间,竟像有千百般缱绻贪恋。
鬼灯站起身,木屐踢到了叮当作响的什么东西。拾起来,却是一黑一白两个酒盏。黑的绘着赤色业火,白的绘着漫天云烟。
两个酒盏。
前一夜,究竟在和谁喝酒呢。
最后一瓣,白色的一瓣桃花,轻轻落在他唇边,柔软而寒凉,不等伸手去触,便又被风裹挟着往高处去,再也寻不见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