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风

随心去就

【白鬼】霍乱时期的爱情

七夕贺文,祝二位大人节日快乐。

反正七夕就是异地恋。

那场疫病是突然流传开来的。

爆发的确切源头已不可考,只知最初是从受苦无有数量处地狱而起,继而蔓延整个地狱。

于是白泽说,大概是植生于亡者之上的腐海之森出现了某种变异的病菌,借着地狱的热风传布至各处。

病症的传染性极强。起初只有亡者,后来到鬼族,再后来即使动物也没能逃过。患者消瘦,脱水,失去气力卧病在床,直至走向彻底的死亡。

“挥霍之间,便致缭乱。”医生的手指划过竖排的《灵枢》,“这是从未在彼世出现过的时疫,姑且先用人间的近似疾病做名。”

“霍乱?”黑衣的鬼问道。

“霍乱。”医生颌首肯定,又补了一句,“很麻烦。”

同样居住着亡者的天国迅速做出应对,为避免疫病的进一步传播,与地狱之间的通道被尽数封闭起来。

桃源乡外布下结界那天,白泽和鬼灯作为双方的负责人都在。术士们燃起符咒,泛着淡淡波光的结界缓缓升高,直到把他们完全分隔开来。

“那么,治疗的药方就拜托您。”

鬼的声音隔了一层白色口罩和一层结界传来,闷得有些厉害。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瞳孔幽黑而沉静。

白泽双手插在外褂口袋里,在看不见的地方捻着什么。

“有进展就通知你。”

地狱的辅佐官礼数周到地深鞠一躬,提起随身携带的狼牙棒准备离开。

“喂,恶鬼。”

鬼灯停下脚步,微微转过身。

白泽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仰着头,眼神的焦点消失在天国永远风和日丽的空中某处,像是要极目结界的边缘。

“小心一点,不要死了。”他看着天空说。

戴着口罩,看不出鬼有什么表情,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他们曾是恋人。

比这场疫病早出很多很多,尽管不是什么公开之事,却也不是什么秘闻。

天国的神兽药剂师和地狱的第一鬼神,曾是亲密无间的恋人。

情不知所起,饶是他们也说不清最初是如何稀里糊涂就在一起。大概是某次互殴的时候在极乐满月的草地上滚作一团,谁的唇擦过了谁的耳尖;又或许是某次和汉药交流大会上,两只手伸向同个药材而碰在一起。

那时候他们积怨已深,鬼灯熬夜挖通天国地狱间的深坑,白泽教芥子辣椒酱的做法。而桃太郎和阎魔大王都习惯了在他们相遇之时自觉退向一边捂住耳朵:大概是五分钟,最长没有超出过七分二十八秒,定会吵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但爱情一向奇妙,当未可知的某天福至心灵,所有的怨恨转向爱意,桃太郎惊讶于自己的上司在酒与女人之外竟也能如此执著而上心。

那时鬼灯每隔几日便会收到来自天国的信笺,或者更确切一点,是来自白泽的情书。与情书一道从信笺里飞出的还会有当日清晨桃源乡开放最盛的花瓣,点点散落在辅佐官的卷轴间。

情书的内容许是几首诗词,许是几行俳句,更多时只是白泽的碎念,叮嘱他注意休息不要熬夜少喝酒多吃蔬菜……

鬼灯嘲笑他,自己嗜酒如命却理直气壮地让别人少喝,“您莫不是忘了有一年七夕挂在竹子上的愿望就是个单字‘酒’。”

白泽喏喏地不知说些什么,挠挠头还是抢过他手中的公文,赌气地说你这恶鬼向来不识好人心。顿了一顿又小声道,与其一个人喝闷酒,为何不来找我。

辅佐官每到这时就好整以暇地撑起下巴看他,说还不是您酒量太差桃源乡太远,我还没喝尽兴就得操心怎么把您扛回药铺再返地狱。一个人喝酒不必考虑这样多,喝完倒头睡去便是。

白泽起初只当他是说笑,后来发现鬼灯似是认真,再后来意识到是这地狱的鬼神从记事起便独身过活,身上又压了太多担子,再分不出什么心散漫地享受爱恋。

可白泽拐不过弯。爱情,爱情,这世间诗篇歌颂最多的东西,像渐蓝天幕上寥落的星子,像花枝旁歌声婉转的夜莺,哪能怠慢。

就像他喝酒没有美人作陪便一定要有月有花,再不济也要一泓清溪。于是三不五时他就在夜里去向鬼灯小小的宿舍,有时捧些瓜果有时带壶花雕。鬼灯把东西收下放在一边,却还是没时间陪他。

这时白泽就无聊地斜倚在床上,打着哈欠等他批阅文书,一卷又一卷,似乎总也不见少。带来的瓜果花雕他自己解决大半,终于在第十六次得到鬼灯“快了”的回答之后沉沉睡去。

半夜惊醒,辅佐官背靠他睡得匀净。长长的睫毛覆下来没了平日的戾气,倒像个累极的孩子。白泽犹豫半晌,最后还是长叹一声把不可言说的欲望压下去,轻轻拥着他入睡。

可他到底还想要更多,桃源的夜色那么美,看了几千年也只剩下寂寞。从前没有鬼灯时找找女人倒也过去,如今漫漫长夜却更加难熬。一刻也不行,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行,想要时刻在他身边。

但地狱的鬼神无暇顾及他,反而愈发疲于招架。现世人口膨胀,他的工作日渐沉重却又无人能替。当白泽又一次歪在他身上睡去,鬼灯放下笔揉揉额角,轻轻把神兽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拨开黑发若有所思地看着红色的眼纹,玩心乍起戳了下去。

白泽哇哇叫着弹起来,咕咚一声撞在桌上,狼狈又委屈,拉着他不依不饶。鬼灯拗不过好歹陪了他一夜,剩了大半公文未得批阅。

第二天阎魔大王看着他的黑眼圈和领边若隐若现的痕迹,随口打着哈哈说最近白泽似乎来地狱满勤的样子。

然而鬼灯猛地醒悟过来,自觉现在的状态实在有违自己多年来的冷彻,而爱情于他似乎味同鸡肋,甚至是种拖累。

于是当白泽又一次抱着酒葫芦从某颗桃树上摔下来,终于见到了阔别多日的恋人。这回他正好摔在了鬼灯的脚边。初生的草叶虽然柔软,但依然划得他脸有些生疼。

能在清晨看见地狱的鬼神可不容易,他想,然后便听见地狱的鬼神开口说,白泽先生,我们以后还是回到从前那样吧。

什么样?他迷迷瞪瞪地问,忘了爬起来。

工作关系,相看两厌。

大概是因为自己现在身形颠倒,所以听到的话也是倒的,白泽想着。他又问了一次,什么样?

不要装糊涂,您是个聪明人。若不是工作必要,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后来白泽再也没卧在那棵桃树上喝过酒。

那原本是整个桃源乡他最喜欢的一棵树。



地狱的常暗鬼神向来说到做到,从那一天起,他们私下再无交集。白泽不知道辅佐官是不是有意躲着他走,至少他流连众合地狱的花街,在小酒馆通宵达旦,再没见过鬼灯身影。

不过他们都很清楚彼此的境况,白泽是有心,鬼灯是无意。

何时去了现世考察,何时制定了新的制度,何时拎着从不离身的狼牙棒巡视地狱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鬼灯最近的身体状况,他也心知肚明。

但最后一条是因为阎魔殿仍是极乐满月最大的客户,辅佐官大人少不得会来亲自取货,这时白泽就发挥起医生望闻问切的本能,只一搭眼就看出对方是不是又接连熬了数夜或是刚从暴睡中勉强苏醒。

而鬼灯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模样,脊背笔直,头颅微昂,额上银色的鬼角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光。小巧的嘴紧紧抿着,能不说话绝不赘言。多年来白泽听得耳朵发茧的只有“打扰了”“多谢”“先走一步”这样翻来覆去的几句。有时他故意想挑起争吵,讥诮的语句甚至激烈到让桃太郎侧目,但地狱的鬼神也只是淡淡的,连看他一眼也不曾,把目光转向别处去。

久而久之白泽也惯了,再不试着引他多说话,改不了的只有心底不屈不挠的爱慕而已。虽然这爱慕就连朝夕相处的弟子也坚定地认为早已消失殆尽。毕竟几乎每天夜里,睡在东面仓库的桃太郎都会被白泽屋里惹人浮想联翩的声音吵醒。后来他忍无可忍提出抗议,于是白泽又开始了夜不归宿,常常是临近药铺开门的时间,才晃晃悠悠地回来。

桃太郎对于自己上司浪荡的私生活痛心疾首,往往是上一个来店里的女性他还没记清姓名就已经换了下一个,从中国的蓬莱仙子到日本三途川的人鱼。他忘不了白泽如何彻夜琢磨用符咒将自己保护起来从而得以在水下与美人同游,最后差点溺毙在河里。

“白泽大人,有时候我还蛮怀念以前你和鬼灯大人在一起的时候。”

“我也很怀念。”

说这话时白泽正在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口里衔着洗澡时取下的耳坠,话说得含混不清。

“我可看不出来。您对鬼灯大人……”

“鬼灯是唯一的。”他取下铜钱,“耐心等下去,他总会有回到我身边那一天。”

然后他就换上干净衣物去了花割烹狐御前,留下桃太郎在极乐满月一边洗碗刷碟一边翻着白眼暗自腹诽。

谁会相信呢,他流连在衣香鬓影声色犬马,受着无数人的爱抚与恨意,受着无数人的钦羡与不屑,天上地下人尽皆知的薄情神兽,一颗真心却仍然留给那个永远冷冰冰的地狱辅佐官。



霍乱的传播越来越严重了。

尽管天国一片祥和,但医生每一天都在尽可能打听着疫病笼罩中的地狱的消息。狱卒,亡者,动物,死去的尸体上会长出小小的蘑菇,鲜红一片,很是怕人。

他抱着膝蹲在椅子上想,那只鬼在做什么。

地狱的业火烈烈无终日,倒是为处理尸体提供了便利。辅佐官每日监察着狱卒们将病殁者投入火焰,听着红色的蘑菇在燃烧时发出细小的噼啪声响。看着眼前的火红一片,他偶尔会觉得一阵头晕。阎魔殿的工作并不会因为霍乱而减少,这边却也离不得人指示。

“你瘦了。”

他恍惚听见白泽说。

鬼灯抬起头,可视电话的另一头,天国的药剂师难得一脸严肃。

“鬼灯,你瘦了很多。”

白泽盯着他的和服腰带,那里比以前多绕了小半圈。

“药方有进展吗。”

医生不说话了,直到他切断通讯,也未发一言。

鬼灯靠回椅背,掐上双眼间的睛明穴。桌上一豆小灯,呼呼跃动着火苗。

他已经太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倒不是做噩梦或是失眠,只是醒来时会感觉更加疲倦。

偶尔的,他也会想起曾经淡淡包围自己的桃花气息,混着一点点酒香,是最好的安眠剂。

“您这是什么意思?”

“不行。”

“这个节骨眼上。”

“您真是……”

阎魔大王看着辅佐官的面色越来越黑,偷偷竖起耳朵,还没听得两句,鬼灯就啪嚓一声挂掉。

忐忑地等了一会儿,他还是小心翼翼开口,问出了什么事。

鬼灯扔过一记眼刀,无声地提醒他做好自己份内事莫管他人瓦上霜。

眼看大王迅速听话地重新投入工作,他转而把手机压在袖下,眉间蹙起深壑,强忍着内心的怒火继续工作。眼前的细楷却一时清晰一时模糊起来。

看来他确实是太累了,但那只驼兽根本就是在胡闹。

这里一天也离不了他,电话的那头,白泽却轻飘飘地说,你再不休息会垮掉的,要不要我给你开个感染证明来桃源乡修养。

鬼灯惊讶于他的异想天开,进而又恼羞成怒将其视作对自己能力的轻蔑和嘲讽。咬着牙恨不能用狼牙棒把神兽揍进阿鼻地狱永不翻身。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年来白泽足够载进神族史册的荒唐事迹,却倒未有太多想法。毕竟这只神兽早便是如此行径,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让白泽发生什么改变。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即使爱情也一样,像扬在风里的金鱼草枯叶,打着卷再不会回来。

但白泽这通电话不仅仅是提出一个相当不负责任的建议,还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似曾相识,就像他写过的那些信笺,没有太多实质含义,总结起来却都是一个意思,就是向忙得无处脱身的常暗鬼神表达他依然热切的爱意。

也许这才是他真正恼怒的地方:在那么些荒唐的日子过去之后,在所有人都默认了那份浪荡之后,再来向他夸口爱情。多么可笑。

笔尖溅出一团墨迹,弄污了卷轴。

今晚大概又做不完了,鬼灯想。他大概已有一周或是两周没给金鱼草浇水,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已经枯萎。时至立秋,但凋敝的地狱今年再不会有金鱼草评选大会。被霍乱包围的生活了无生趣。

好困,好困,他想,结束这几份工作就回去。

浓重的倦意漫上来,批阅公文的笔滚向一边,他向桌上昏昏然伏去,又像是直直倒下。

先睡一会,只是一小会儿,不会太久的。



 

八大地狱的炎热终年持续,他却被一阵习习凉风唤醒。

意识慢慢恢复时,鬼灯惊讶于自己许久未曾如此舒畅地苏醒。睁开眼,却仍是黑暗。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直到辨认出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白泽先生……”

“别说话。”

鬼灯意识到自己是枕在医生的怀里,白泽的宽袍大袖轻轻盖着他的眼睛。

“够了,不要胡闹。我可不像您这么悠闲……”他要撑起身来,手向一边摸索着狼牙棒,却发现自己没有半点气力。

“您对我做了什么。”

“你得了霍乱。”

“骗鬼。”

“你可不就是鬼吗。”

白泽沉默了一下,突然笑起来。

“不用点小把戏,怎么带你出来?反正大王是信了。”

“天国的禁令怕是不许去地狱,哪怕是医生。”

“管他们呢。”

“您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还是没变。”

“你不也还是个工作狂吗。”

这样的对话意味着对过去的追溯,于是他们都不再开口,而是不约而同地想着,过去究竟发生些什么。

过去白泽曾在庆典抛下凶兆之物,只因对新任的地狱辅佐官看不顺眼。过去鬼灯曾负笈四海求学问道,甚至不惜灌醉上古神明。

过去他们曾争吵不休。过去他们曾彼此相爱。

他们嘲笑着彼此的坏毛病从未改正,执拗和孩子气,千年过去也还是一模一样。那么其他东西呢?同样执拗和孩子气的爱情,是不是也是一种坏毛病。

“鬼灯,我的话都是认真的。”

“您刚才还说我得了霍乱。”

“你知道我的意思。”

鬼灯不再做声,很久很久,才答非所问。

“神明大人难道不怕我身上沾着病菌,祸害天国的住民。”

“我可没带你去桃源乡。”

白泽移开了袖子。

他看见一弯弦月和满天星灯,美得如梦似幻,映在白泽清亮的眸子里,像燃起的簇簇火苗,静静望向他。

“人类有时候也能创造出很美的景色吧。”

“哪怕一夜也好,”白泽说,“你该歇下来看一看。”

“明天随你处置。但今晚……”

“今晚你得属于我。”

神兽的两角缀着鲜花,含笑的双眼也像天边的弯月。鬼灯忽然醒悟千年来自己无法安睡的缘由。

“……罢了。”

他轻轻阖上眼,梦呓般喃喃道。

白泽掩袖笑起来。

在这个七月的夜里,因了一场疫病,他们围起一座爱情的孤岛,谁也打扰不了,谁也逃不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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